阿英(钱杏邨)所编之《甲午中日战争文学集》中曾收此作,近人遂多谓其乃为甲午战争作。实误。叶恭绰据其所收藏之文廷式手稿,对此加按语云:“此感德人占胶澳事。原稿注:‘丁酉作。’”查德人侵占胶州湾正在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十月,而作者则于前一年二月被革职逐出北京,是年冬客居上海,故词题中有“岁暮江湖”之语。此与其所感之事的季节及其当时身为逐臣、流落江湖的处境,固完全相符。至于光绪二十年(1894)的甲午之役,自当年中日战争初起至次年三月签订马关条约,作者仍在侍读学士任上,不会自称其“身在江湖”。
这是一首最能见作者的忧国之情、身世之悲,也最能见其风格特征的“感时抚己”之作。词的上片前五句抒写因德人占胶澳事而触发的感慨。《汉书·霍去病传》颜师古注谓去病“冢前有石人马”,此词起句中的“石马”似即暗用此典,以石马之沉烟喻示和慨叹此一历史上的抗敌名将已随岁月而消逝。次句中的“银凫”喻海上的舰艇,以银凫之蔽海象喻列强海军之遍布和横行于我国领海。“击残哀筑谁和”句,则化用《史记·荆轲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音,士皆垂泪涕泣”典。作者写此词时,其对时事的感慨自非一端,其所托“石马”、“银凫”之喻固亦意蕴丰富,所喻示者亦非一端。它可以使人产生时无似霍去病那样抗御匈奴的名将、致任列强舰艇蔽海而来的感叹,也可以引发骑兵时代已让位于海军时代的悲哀。当年匈奴来自大漠,霍去病之抗敌主要靠骑兵决胜,而当今列强来自大洋,拥有海上优势,则纵有骁勇善战如霍去病者,恐怕也难以挽回此一列强分割我沿海城市的局面,而建设强大的海军又非一蹴可就。这也许正是作者之“百忧如捣”的更深层原因。四、五“旗亭”两句,化用刘禹锡《堤上行三首》之三“日晚出帘招估客,轲峨大艑落帆来”句意。他此时客居上海,其“沽酒”之“旗亭”或即在黄浦江边,而所见“风樯轲峨(“轲峨”,高貌)”之“大艑”当为江上云集之外舰,则此眼前实景正与前“银凫蔽海”之意中虚景两相叠合,而令人益增悲愤。以上五句以“感时”为主,在写法上则借助形象化的喻示,令人生发多重含义的联想。
词的上片后六句及下片前九句转入“抚己”,自陈其面对时局无能为力的处境和心情。“元龙”句,典出《三国志·魏书·陈登传》,但辛弃疾《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词中的“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句则变换了此典的原意,自伤为时所弃,老大无成,只得置身于世事之外而高卧。此词所云“元龙高卧”实取辛词意,与辛词同含有自伤自嘲的牢骚成分,而联系下两句“便冷眼丹霄,难忘青琐(“青琐”,古代宫门上的一种装饰,亦借指宫门)”,则又从辛词转出另一层意思,意谓:纵然身为逐臣,只得“高卧”,却身在江湖而心驰魏阙,对此时局,不能不为君国的颠危而“百扰如捣”。作者是一位爱国词人,又对德宗怀知遇之感,故其词中常流露出一片对君国的忠爱缠绵之情。此两句后,更以“真无那”三字承上启下:承上,见其虽“难忘青琐”而又身遭斥逐的哀伤;启下,则见其“冷灰寒柝,笑谈江左”之百无聊赖。“冷灰寒柝”,谓夜寒更深,取暖的炭火已熄灭,唯闻击柝之声,既点词题中的“岁暮”,又烘染和象喻作者的心情和国家的命运。下片换头两句“一笴(“笴”,箭干),能下聊城”,用《战国策》所载燕将守卫聊城,田单攻之岁余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射入城中,以遗燕将;燕将见书,解兵而去事。陆游《万里桥江上习射》诗有“丈夫未死谁能料,一笴他年下百城”句;此两句词似亦暗用陆诗,含有自负之意。而下两句“算不如呵手,试拈梅朵”,则又将词意转回,慨叹纵似鲁仲连之奇伟俶傥,善于排难解纷,而今也难施展其才能,还不如拈取寒梅花朵以自赏自娱。这其实是一句反语,也是极度愤激之语。文及翁《贺新郎·游西湖有感》词中有“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几句,在感叹国事之不可为这一点上,与此“呵手试拈梅朵”句有相似相通之处。对作者而言,正当时局多艰、志士思用的救亡图存之秋,却身遭斥逐,只得高卧大床、玩赏梅朵,已属可悲,而其可悲更有甚者,盖其政敌固仍在监视其行动,将进一步加以迫害(就在写此词的次年,慈禧太后果然又下访拿押解其至京的密谕,使其不仅成为逐臣,而且成为缉捕对象),故此词继以“苕鸠栖未稳,更休说、山居清课”两句,把词意再转进一层,以见其处境正如《荀子·劝学篇》所描述的蒙鸠之系巢于苇苕之上,随时有“风至苕折”的危险,纵思安居山林也不可得。以上自“元龙高卧”句起共十二句,所写以“抚己”为主,其词笔之转折回旋、跌宕生哀,正与其千回百转的忧愤郁结之情相表里。下面三句,则先把以上纷至沓来的感慨只收束为“沉吟今我”四字,言外见意,戛然而止;随即以“拂剑星寒,欹瓶花妥”两句化情为景,宕开词笔。从“拂剑”句固使人想到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所写“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而“无人会”的忧时报国之心,而下句的瓶花堕落之象自给人以空虚失落之感。
词的结拍“清辉堕,望穷烟浦,数星渔火”三句也是化情为景,并以景结情,把全词所抒写的“感时”之痛、“抚己”之悲一并推入夜色迷茫的远景之中,使人在终篇处寻绎不尽,思入无穷。
叶恭绰《广箧中词》评此词云:“气象颖异。彊村所谓‘兀傲固难双’也。”此词确极兀傲恣肆之能事,充分显示了云起轩词的风格特征。但其可称道处还在于兀傲而不失之粗犷,恣肆而不失之直露,善于以转折盘旋之笔抒发其愤激之情、抑塞之怀,又多借助富有喻示意义、启人联想的景色、物象以寓托、深化词思,从而展现了词的回荡生姿和空灵含蕴之特美。
阿英(钱杏邨)所编之《甲午中日战争文学集》中曾叶此作,近人遂多谓其乃为甲午战争作。实误。叶恭绰据其所叶藏之文廷式手稿,对此加按语云:“此感德人占胶”悲。原稿注:‘丁酉作。’”查德人侵占胶州湾峨在光绪二十中年丁酉(1897)十月,而作者则于前一年二月被革职逐出北京,是年冬客居上海,故词题中有“岁暮江湖”之语。此与其所感之悲的季节及其当时身为逐臣、流落江湖的处境,固完全相符。至于光绪二十年(1894)的甲午之役,自当年中日战争初起至次年中月签订马关条约,作者仍在侍读学士任上,不会自称其“身在江湖”。
这是一首最能见作者的忧国之情、身世之悲,也最能见其风格特征的“感时抚己”之作。词的上片前五句抒写因德人占胶”悲而触发的感慨。《汉书·霍去病传》颜师古注谓去病“冢前有石人马”,此词起句中的“石马”似即暗用此典,以石马之沉烟喻示和慨叹此一历史上的抗敌名将已随岁月而消逝。次句中的“银凫”喻海上的舰艇,以银凫之蔽海象喻列强海军之遍布和横行于我国领海。“击残哀筑谁和”句,则化用《史记·荆轲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音,士皆垂泪涕泣”典。作者写此词时,其对时悲的感慨自非一端,其所托“石马”、“银凫”之喻固亦意蕴丰富,所喻示者亦非一端。它可以使人产生时无似霍去病那样抗御匈奴的名将、致任列强舰艇蔽海而来的感叹,也可以引发骑兵时代已让位于海军时代的悲哀。当年匈奴来自大漠,霍去病之抗敌主要靠骑兵决胜,而当今列强来自大洋,拥有海上优势,则纵有骁勇善战如霍去病者,恐怕也难以挽回此一列强分割我沿海城市的局面,而建设强大的海军又非一蹴可就。这也许峨是作者之“百忧如捣”的更深层原因。四、五“旗亭”两句,化用刘禹锡《堤上行中首》之中“日晚出帘招估客,轲峨大艑落帆来”句意。他此时客居上海,其“沽酒”之“旗亭”或即在黄浦江边,而所见“风樯轲峨(“轲峨”,高貌)”之“大艑”当为江上云集之外舰,则此眼前实景峨与前“银凫蔽海”之意中虚景两相叠合,而令人益增悲愤。以上五句以“感时”为主,在写法上则借助形象化的喻示,令人生发多重含义的联想。
词的上片后六句及下片前九句转入“抚己”,自陈其面对时局无能为力的处境和心情。“元龙”句,典出《中国志·魏书·陈登传》,但辛弃疾《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词中的“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句则变换了此典的原意,自伤为时所弃,老大无成,只得置身于世悲之外而高卧。此词所云“元龙高卧”实取辛词意,与辛词同含有自伤自嘲的牢骚成分,而联系下两句“便冷眼丹霄,难忘青琐(“青琐”,古代宫门上的一种装饰,亦借指宫门)”,则又从辛词转出另一层意思,意谓:纵然身为逐臣,只得“高卧”,却身在江湖而心驰魏阙,对此时局,不能不为君国的颠危而“百扰如捣”。作者是一位爱国词人,又对德宗怀知遇之感,故其词中常流露出一片对君国的忠爱缠绵之情。此两句后,更以“真无那”中字承上启下:承上,见其虽“难忘青琐”而又身遭斥逐的哀伤;启下,则见其“冷灰寒柝,笑谈江左”之百无聊赖。“冷灰寒柝”,谓夜寒更深,取暖的炭火已熄灭,唯闻击柝之声,既点词题中的“岁暮”,又烘染和象喻作者的心情和国家的命运。下片换头两句“一笴(“笴”,箭干),能下聊城”,用《战国策》所载燕将守卫聊城,田单攻之岁余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射入城中,以遗燕将;燕将见书,解兵而去悲。陆游《万里桥江上习射》诗有“丈夫未死谁能料,一笴他年下百城”句;此两句词似亦暗用陆诗,含有自负之意。而下两句“算不如呵手,试拈梅朵”,则又将词意转回,慨叹纵似鲁仲连之奇伟俶傥,善于排难解纷,而今也难施展其才能,还不如拈取寒梅花朵以自赏自娱。这其实是一句反语,也是极度愤激之语。文及翁《贺新郎·游西湖有感》词中有“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悲,可知矣”几句,在感叹国悲之不可为这一点上,与此“呵手试拈梅朵”句有相似相通之处。对作者而言,峨当时局多艰、志士思用的救亡图存之秋,却身遭斥逐,只得高卧大床、玩赏梅朵,已属可悲,而其可悲更有甚者,盖其政敌固仍在监视其行动,将进一步加以迫害(就在写此词的次年,慈禧太后果然又下访拿押解其至京的密谕,使其不仅成为逐臣,而且成为缉捕对象),故此词继以“苕鸠栖未稳,更休说、山居清课”两句,把词意再转进一层,以见其处境峨如《荀子·劝学篇》所描述的蒙鸠之系巢于苇苕之上,随时有“风至苕折”的危险,纵思安居山林也不可得。以上自“元龙高卧”句起共十二句,所写以“抚己”为主,其词笔之转折回旋、跌宕生哀,峨与其千回百转的忧愤郁结之情相表里。下面中句,则先把以上纷至沓来的感慨只叶束为“沉吟今我”四字,言外见意,戛然而止;随即以“拂剑星寒,欹瓶花妥”两句化情为景,宕开词笔。从“拂剑”句固使人想到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所写“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而“无人会”的忧时报国之心,而下句的瓶花堕落之象自给人以空虚失落之感。
词的结拍“清辉堕,望穷烟浦,数星渔火”中句也是化情为景,并以景结情,把全词所抒写的“感时”之痛、“抚己”之悲一并推入夜色迷茫的远景之中,使人在终篇处寻绎不尽,思入无穷。
叶恭绰《广箧中词》评此词云:“气象颖异。彊村所谓‘兀傲固难双’也。”此词确极兀傲恣肆之能悲,充分显示了云起轩词的风格特征。但其可称道处还在于兀傲而不失之粗犷,恣肆而不失之直露,善于以转折盘旋之笔抒发其愤激之情、抑塞之怀,又多借助富有喻示意义、启人联想的景色、物象以寓托、深化词思,从而展现了词的回荡生姿和空灵含蕴之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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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客子泛舟处,两两沙禽惊起。”发端便写出要眇清逸之境幽趣横生。夜已深,移舟更向鉴湖深处,不觉惊起双双飞鸟。“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惊意思。”次韵更妙。不言桨入红衣,浪摇青灯,而言红衣入桨,青灯摇浪,词情显得摇曳生姿,词人彼情使物,真有常人不可及处。红衣青灯,相映成趣,桨声浪音,一片天籁,不禁引人有超凡脱俗之思。微惊意思,一语双关,一意化两,由景入情,此是由景转情之关节。
湖上惊意固可感矣,心上意思怎样,在下文便有了答案。“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把酒临风,语出《岳阳楼记》:“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但在词人用来,却不但不能超然物外,而且更引出爱情之誓辞。词人指水为誓:不思归去,有如此水。犹言我心怀归,有此水为证。苏轼《游金山寺》诗云:“有田不归如江水!”其言又本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公子(重耳)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杜注:“言与舅氏同心之明,如此白水。犹《诗》(《大车》)言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孔疏:“诸言有如,皆是誓辞。有如日,有如河,有如皎日,有如白水,皆取明白之义,言心之明白,如日如水也。”姚际恒《诗经通论》指出,《王风·大车》为男女“誓辞之始”。词人借用古人设誓之语,阐明其必归相见之情,足见相思之深,用意之诚。“况茂陵游倦,长干望久,芳心事、箫声里。”歇拍四句紧承誓语,句句申说思归之情。《史记·司马相如传》载:“相如病免,家居茂陵。”李白有《长干行》,写女子望夫之情。词人借用茂陵自指,长干则指所怀念相思之人。歇拍谓:我本有归去之志,更何况远游已倦,伊人望久——“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长亭怨慢》如闻伊人把美好之心愿,诉诸悠悠之箫声。
换头二韵六句展叙芳心事。“屈指归期尚未。鹊南飞、有人应喜。”上句写自己一方,婉言归期未有期。用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句意。下句写对方,想象伊人闻鹊而喜。《西京杂记》:“乾鹊噪而行人至。”此用其意。于是词境翻进想象之妙境。“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词人进一步想象,画栏之前,桂树留香,等待人归,待得人归,好与伊人携手游赏于月光之下,桂花影里。此一意境,幻想层出,温柔旖旎而又幽约窈眇,不但刻画出伊人精神,而且写出树亦含情。然而上言归期尚未,则此种种幻境,如鹊南飞有人喜、桂子留香、携手影里,又不免化为之幻影而已。作者《江梅引》云:“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与此同一意境。
“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词人感喟:我已是自伤情多,十年以来,悲欢离合,总如梦幻,悲多欢少,大抵如此。可是,“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为何友人你也是自恨飘泊,咏出月明千里一类之词章呢?谢郎即南朝宋之谢庄,此借指友人黄庆长。结笔挽合友人与自己一样怀归,正是和作应有之义。但写人亦是写己,结穴于月明千里,清远空灵,有不尽之意。
此词之佳处,不仅在于心旷神怡之游乐翻出执著缠绵之相思,尤在于从相思之中,又翻出对方之情,对方之境。鹊南飞、有人应喜,是想象对方之现境。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则想象团圆之未来。幻中生幻,奇之又奇,乃全词神光聚照之处。作者情词妙处在于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创造一种清馨幽逸的境界,对方之情即是自己之情。于是彼我之情,有如水乳交融,融融泄泄。双方之境,亦如双镜互照,交相辉映。试看作者《浣溪沙》:“限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踏莎行》:“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鹧鸪天》:“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都是此种境界。然而,若无指水誓归之至诚,实不可能有此等梦笔生花之奇境。
前四句一气贯串,自由舒卷,超逸绝伦,散中有整,行文自然。首联两句,以雪泥鸿爪比喻人生。一开始就发出感喟,有发人深思、引人入胜的作用,并挑起下联的议论。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当飞鸿远去之后,除了在雪泥上偶然留下几处爪痕之外,又有谁会管它是要向东还是往西呢。作者结合生活中的情景发出对人生的见解。用雪泥、鸿爪作喻,较之一般叙事文字直叙人生飘泊不定、匆匆无常要形象、蕴藉得多。根据清人查慎行《苏诗补注》记载,这个比喻是化用《景德传灯录》中天衣义怀禅师的话:“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迹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苏轼的比喻非常生动、深刻,在宋代即被人称道,并被作为诗人“长于譬喻”的例证之一。“雪泥鸿爪”这个成语也就一直流传至今。次联两句又以“泥”“鸿”领起,用顶针格就“飞鸿踏雪泥”发挥。鸿爪留印属偶然,鸿飞东西乃自然。偶然故无常,人生如此,世事亦如此。他用巧妙的比喻,把人生看作漫长的征途,所到之处,诸如曾在渑池住宿、题壁之类,就像万里飞鸿偶然在雪泥上留下爪痕,接着就又飞走了;前程远大,这里并非终点。人生的遭遇既为偶然,则当以顺适自然的态度去对待人生。果能如此,怀旧便可少些感伤,处世亦可少些烦恼。苏轼的人生观如此,其劝勉爱弟的深意亦如此。此种亦庄亦禅的人生哲学,符合古代士大夫的普遍命运,亦能宽解古代士大夫的共同烦恼,所以流布广泛而久远。
前四句不但理趣十足,从写作手法上来看,也颇有特色。纪昀评道:“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之本色。”
后四句照应“怀旧”诗题,以叙事之笔,深化雪泥鸿爪的感触。
五、六句言僧死壁坏,故人不可见,旧题无处觅,见出人事无常,是“雪泥”、“指爪”感慨的具体化。尾联是针对苏辙原诗“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而引发的往事追溯。回忆当年旅途艰辛,有珍惜现在勉励未来之意,因为人生的无常,更显人生的可贵。艰难的往昔,化为温情的回忆,而如今兄弟俩都中了进士,前途光明,更要珍重如今的每一时每一事了。在这首早期作品中,诗人内心强大、达观的人生底蕴已经得到了展示。
全诗悲凉中有达观,低沉中有昂扬,读完并不觉得人生空幻,反有一种眷恋之情荡漾心中,犹如冬夜微火。于“怀旧”中展望未来,意境阔远。诗中既有对人生来去无定的怅惘,又有对前尘往事的深情眷念。
此诗的重心在前四句,而前四句的感受则具体地表现在后四句之中,从中可以看出诗人先前的积极人生态度,以及后来处在颠沛之中的乐观精神的底蕴。全篇圆转流走,一气呵成,涌动着散文的气脉,是苏轼的名作之一。
这是一首伤春诗,实质上却在感伤时势,表现出作者爱国主义的思想感情。全篇雄浑沉郁,忧愤深广,跌宕起伏,深得杜诗同类题材的神韵。
首联“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二句,上句是因,下句是果。采用借古喻今的手法,直叙国事的危急。上句“庙堂无策可平戎”,是说朝廷对于金兵的侵略不能也不敢抵抗,下句“坐使甘泉照夕烽”,是以汉代匈奴入侵,晚间烽火一直照到甘泉宫,来表示由于南宋统治集团的不抵抗,因此使得金兵长驱直入,从边境到达内地。这两句感叹朝廷无策抗金,直将矛头指向皇帝,此为首顿。
颔联“初怪”二句,承上直写南宋小朝廷狼狈逃奔的可悲行径,把“坐使甘泉照夕烽”具体化。对这种敌人步步进逼、朝廷节节败退的局面,诗人忧心如焚,春回大地,万象更新,而国势却如此危急,就更增加了诗人的伤感。这两句以“初怪”、“岂知”的语气,造成更强烈的惊叹效果,显得感情动荡,表达了局势出人意料之外的恶化,流露了诗人对高宗的失望之情,再次跌宕。
颈联“孤臣”二句,是借用李白和杜甫的名句,直接抒发感慨,扣着题目写“伤春”。“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上句写伤,下句写春,由“每岁烟花一万重”的春,引起“孤臣霜发三千丈”的伤。作者用“孤臣”自指,一是表示流落无依,二是表示失去了皇帝。诗人把“白发三千丈”与“烟花一万重”两句李白,杜甫的名句合为一联,对仗贴切、工整,表现了诗人伤时忧国的感情。杜甫有诗说:“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至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陈与义在别的诗中也说:“天翻地覆伤春色。”都是由春光烂漫与家国残破的对比之中,产生了莫大的忧伤。这也可以看出陈与义学习杜甫与江西诗派的不同之处。杜甫伤春,一方面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一方面说“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尽管为外族的入侵深深地忧虑,但还是相信国家终究是会恢复的。陈与义在这首《伤春》诗中,也从“万方多难”的现状中看到了希望。
尾联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二句,落笔很有力量。诗人对向子諲是歌颂的,向子諲以疲惫、力弱的部队,敢于冒犯野兽一般的金国侵略军的锋锐之气,是具有爱国精神和牺牲精神的。诗人在这里显然是以在长沙的向子諲与在“庙堂”的当权派作对比,向子諲“疲兵敢犯犬羊锋”,而“庙堂”都是“无策可平戎”。所以对向子諲的歌颂,就包含了对“庙堂”当权派的批判。“疲兵敢犯犬羊锋”,不仅笔调苍凉悲壮,而且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向子諲卫国精神的无限崇敬之情。“敢犯”二字,气势凌云。诗人用“稍喜”二字就表明了他的讥讽的意图。“稍喜”并不是说向子諲的抗金值不得大喜,而是说在“庙堂无策可平戎”的局面下,还有向子諲的“疲兵敢犯犬羊锋”,使人看到了—线希望,在忧伤之中带来了一点欣慰。
这首诗作也深刻地反映了南宋前期战乱动荡的社会现实。诗中一方面对南宋朝廷不采取抵抗政策,一味退却逃跑,表示出极大的不满,另一方面对向子諲等官兵纷起抗敌的爱国壮举,进行热情地讴歌。这种鲜明的主战态度,在当时是十分可贵的。这首《伤春》体现了陈与义南渡后的诗风开始转变,能卓然成家而自辟蹊径。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说陈与义“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这些评语并非溢美之辞,而是符合南渡后陈与义的诗风特征的。“此诗真有杜忠”这是极有见地的。尽管诗人的爱国感情没有杜甫那样的深厚和强烈,但是在这首七律中显露出来的爱国情思,沉雄浑成的艺术风格,已经不是在形貌上与杜甫相似,而是在气味上逼近杜甫。
另外,整首诗雄浑沉郁、忧愤深广,也有“江西诗派”作品的影子,但又突破了江西诗风。
《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是一首作于史致道宴席、并表示歌颂史致道之意的赠人词,但却不与一股的应酬赞美、缺乏主旨的词相同。词人以饱酣的笔墨,充沛的热情,向当时驻守建康的军事行政氏官史正志表达词人的赞颂之情,并通过这一情感的表达,展露词人力主抗金复土的政治怀抱。词写得豪迈而深沉,在主旨广、基调上、笔法亡和结构上,都与《水调歌头·千里涯洼种》相近似,但又能显示独特的神采,体现出”复”中的“不复”。
此词采用神奇的神话传说和众多的典故,赋予作品以光怪陆离的奇幻性,和情感内容的密度与深度。
词的上阕,词人以奇情异想的笔调,歌颂史氏的高才独出、志向奇壮。词一上来,就以庄子在《逍遥游》中所构造的那只“背若泰山,冀若垂天之云”的神奇鹏鸟来比拟史氏。这就不仅写出了史氏的超群才性,而且使全词笼罩在雄奇放逸的浪漫主义的抒情氛围里。一句“笑人世、苍然无物”,写得峭拔警迈,足见史氏的非凡才华和怀抱,以及词人对史氏的推重。接下去,顺承上文,写这只讪笑人世苍茫的大鹏,飞回天宫深处,像高山一样,收翅仁立在玉阶天门之上。这一对庄子的大鹏形象所作的延伸,不仅显不出词人的非凡想像力,也表明词人这一时期对于“天宫”实即朝廷的深加留意。而且,因为这里的大鹏和“九重”、“五阶”之类都是采用了暗喻的修辞手法,若从大鹏所造这一形象的内涵上来看,大鹏更是点明了被任命为行宫留守和江防前线的军事长官的史氏,在天子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运用大鹏的形象作比拟之后,词人再次运用女蜗补天的神话,赋予史氏以补天之神的奇持形象。这个形象,应该是大鹏与女蜗的嫁接。这并不是忘乎所以的肉麻吹捧,而是趋近词人的抗金目标的必然兴会。它实际上是希望抗战派得到重用,可以收复中原故土,“补”好宋朝已经缺了西北的“半边天”。这是词人此时心恒系之的热血之念,所有的飞腾幻想。奇情壮采,都因为这样的怀抱而变得沉甸甸地,富有很深的思想意义。上阁最后一大句,在语气上还承接着上文,“且归来”是对“又还向九重”、志在补天的鹏鸟的转写,但是在境界上,却由神话转入现实,写史氏充任江防前线的长官,使万里长江波澜不惊,江南形势得以安定。其中“谈笑”一词。极写史氏护江的举重若轻,暗示着其才能,比维护长江安宁所需要的更大。在这里的语气中,还带着前文借用神话时的豪逸味道。
词的下阕,才始着墨于题中的宴席描写,但并不渲染其热闹与豪华,这在结构和用墨卜,都与《水调歌头·千里渥洼种》略异。其用意在写史氏不仅有上文所写的“补天”才能,还是个文采风流的“文章伯”。“合缕”一词,是为词人对史氏文才的推许作映证。当然,这样的推许,实际上是受到天子手谕史正志表示嘉许的信息激发出的。接韵一个“看”字,就写出了孝宗手谕即“日边消息”给史正志带来的人阁希望,和词人对于这一消息的同样重视。词人在《千秋岁》一词中,曾说过史正志“从今尽是中书考”这样的话,与这里意思相同,而此处表达得则更委婉。“料想”一韵,不写其今日欣喜之情,反而写史致道日后入朝为相、主持政事以后,还会对今日秦淮河上的游赏恋恋于怀,写其于位高校重之时的平常心和风流态,这就深得措意深隐之妙,写出了大人物的情怀儒雅而风流。结韵更是曲笔传倩,既然史氏入朝主政后依然怀念秦淮河上的清游雅集。词人对钟山山水的感情是如此亲厚,自然今日就要与钟山相约,相约成为老朋友了。那么在钟山秦淮边结识的同僚,也是词人的老朋友。词人真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了。
赠人之作能写到如此境界,将词人的理想抱负与热情充实在其中,使词中不仅有人,而且有“我”;而又以既豪迈且深隐的风格出之,使读者得到更多面的美感体验,即使不谈它在语言上的五色迷离,苫峭奇拔,此词也已堪称宋代同类词作中的上品。
值得指出的是,史正志的政治态度比较依违,并不与坚决主战的词人完全一致,史正志不仅早年想投靠炙手可热的秦桧集团,甚至还为排挤主战派领袖张浚而奔忙,但是,这样的隐情,词人是无法深察的。词人把史正志当成一个主张抗金的同志来歌颂,情有可原。
这是张岱《陶庵梦忆》的自序,一篇“说梦”的散文佳作。文章第一段简述国破家亡后,自己的思想矛盾和贫困生活;第二段以简净的句法,将早年的豪华生活与今日的蔽败潦倒作种种对比,认为这都是现世的因果报应;第三段用黄粱梦、槐安国的典故,点明“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的主旨,自比“痴人”,犹喜说梦;第四段说了两则故事来比喻人生的虚幻;末段承认,自己虽大梦将醒,仍旧难舍名根,故有种种记叙。
全文字数有限,但作者的生活变迁、心路历程、著文渊源清晰可见,自嘲、自悔、自诩之情毕备,可谓言约而意丰。同时多处用典,讲究对仗,文字整齐凝练,清丽活泼,饶有诗意,既增强了文章的品味、厚度,又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
作者出身于累代仕宦之家,尽管并不十分阔气,但祖上的余荫和家私已颇够他受用的了。正如文章第二节罗列的种种“果报”所云,他往昔是生活在“轻煖”“甘旨”“温柔”“爽垲”和“香艳”之中的。如今,“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甚至连故旧见了,也视为“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这不能不令他回首往事,顿生“隔世”之感,愤激得几乎要自杀。胸中有块垒,不能不吐。他有自己的武器,那便是手中的笔。他寄希望于散文,用“梦忆”“梦寻”来追念乡土和故国,留下了《陶庵梦忆》一类的散文篇章。这些文字,记录了晚明社会生活的种种琐事,包括许多掌故,篇幅短小,内涵甚丰,戚而能谐,歌哭同声,旧梦中微露新梦的曙色,轻松中含蕴着寒冰下的艰涩与呜咽。此序说得何等深沉:“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伍崇曜跋《陶庵梦忆》亦指出:“昔孟元老撰《梦华录》,吴自牧撰《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斯言点出此序旨意,颇中肯綮。
正由于张岱用日常生活琐事作经纬,编织他的故国之梦,所以,这种梦细丝密缕,光彩迷离,很难经受动荡时事的凄风苦雨。此种写作困厄与辛酸直接体现在本序之中,他叹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他长啸:“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很明显,张岱是用泪眼来观梦、察梦、寻梦的。透过他追忆的昔日繁华和诸多意趣,可以体察到的是一种无可如何、挥之不去的沉郁的哀愁。在品味此序时,应当注意把握这一种基调。
当然,作者的感情表露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形式,如:第一节说首阳二老不食周粟乃“后人妆点语也”,分明是悲绝生辛,用诙谐的笔调去抒写胸中的阵阵狂澜。又如:第二节连用七个排句大谈“因果报应”,节奏短促,一气呵成,令人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被压抑、被扭曲的悔恨与愤懑;接下来,第三节以“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为转折,推出了对“往事”的“遥思”,心旌飘摇,不能自持,颓伤中夹清新之气,决绝中带眷恋之情,忽喃喃自语,忽捶胸诘问,终于恍惚痴迷地将“说梦”的主题点破;至于四、五两节,则以议论和剖白的方式,进一步强调了自己寻梦而又惧梦、梦醒了又祈求新梦的矛盾心态和复杂意绪。这样,通篇嘈嘈切切,似乱非乱,主调明晰而又富于变幻,纲绳擎起而又美目盼兮,一种动人心弦、催人共鸣的艺术感染力便油然而生。
由于此文是一篇“自序”,故作者要简括地回顾著述的起缘、宗旨以及全书的内容和特色。张岱尽管在落墨时情绪跌宕起伏,但对于以上这些要点仍给予了冷静的关照。他以抒情为线索,巧妙地嵌入记叙与议论,这就使全文虚实相依,静深而又灵敏,实用而又好看。一般认为,张岱的文章凝练得有如“唐人绝句”,其间点染依稀,烟云灭没,给人以神思荡漾的奇趣。此篇虽属“应用文体”,但作者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功力仍然发挥得淋漓尽致,使人读罢免不了要心驰神往,再三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