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的山水词与前代山水诗不同,不仅是单纯地摹拟自然,更重要的是富于想象,赋予大自然以人格,同时又兼有磅礴的气势。此词就是这样。据词序,《山鬼谣》之名是取屈原《离骚》《九歌》之意。《山鬼》,一曲人神恋歌,词人借以咏雨岩怪石。词写得诡异奇特,与石之“怪甚”十分相称。
上片头二句“问何年,此山来此?”著一“来”字便把偌大一座博山拟人化了。从历史长河中来看,这座山当有形成的日期,但在科学知识不发达的古代,没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提问的对象,并不确指,又巧妙地以“西风落日无语”作答,使渺茫的太古融入了瑟瑟西风、奄奄落日之中,竟不可得一究诘之所。既渲染了冷峻阴森的气氛,又引起日落后神秘可怖的悬想。究诘既无所得,所以紧接着便以猜度之词说:“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白虎通义》:“三皇者,何谓也?谓伏羲、神农、燧人也。”传说伏羲始画八卦,造书契,揭开了人类文明史的第一页。《列子·天瑞》:“太初者,气之始也”;《周易》“易有太极”疏云:“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说这怪石早于伏羲,实际上便把近在眼前的怪石写得超越千古,无与伦比。这是从纵的方面来写的。“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则是从眼前的景物照应远古写的。空山无人,溪水清澈,缘溪而行,一尘不染。人间虽然经历了沧桑,但这儿依然“红尘不到”,只此才与太古相似。既突出了雨岩环境的无比幽静,又透露了词人对纷扰、龌龊现实的厌恶。词人独游雨岩的词作,大多抒发了知音难遇的感慨。空山独酌,孤寂可知,“一杯谁举”,与之相对者唯有此一块巨石。然而“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巨石不能与词人共饮,酒杯却又被山鸟打翻了。巨石不起,是无情之物体。而山鸟覆杯,可能是无心,也可能是有意,还或许是精灵所使。或真或幻把“山鬼”之灵从无写到有。由此可见,山鸟的插曲,正是人、物交感的契机。妙在写得空灵,犹如山鸟之去,无迹可寻。与之相对者唯有此一块巨石。
如果说上片写极静的意境,那么下片就写了极动的景象:龙潭风雨,足以惊人;长达三十馀丈的巨石,然被掀而舞,就更加骇人了。继之“四更山鬼吹灯啸”,不禁“惊倒世间儿女”。如此层层渲染,步步推进,直到“山鬼”出场,令人惊心动魄。词人对于雨岩之夜的描绘如此笔酣墨饱,显然是快意于这种景象。龙潭的风雨,石浪的掀舞,山鬼的呼啸,其势足以冲破如磐夜气,其力足以震撼浑浑噩噩的心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惊倒世间儿女”也没有什么不好。在这里,词人长期被压抑被钳制的心声,突然爆发出最激越的声响。可知以怪石为知已,不仅在于它远古荒忽,阅尽沧桑,而且更在于它惊世绝俗,能使人在精神上受到震动。词人与之相通者,大概就在这里。他说:我以石为知已,石亦以我为知已。所以接着说“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履公良苦。神交心许。”这个“苦”字语意双关,既是说登山涉水之劳,也是说内心之苦,知已难得,人间难求。既“神交心许”,便深合默契,难分难解,所以最后说“待万里携君,鞭苔鸾凤,诵我《远游》赋”,从横的空间展示了广阔的天地。韩愈《奉酬卢给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见寄并呈上钱七兄阁老张十八助教》诗云:“上界真人足官府,岂如散仙鞭笞鸾凤终日相追陪。”词人要携带“山鬼”,驾驭鸾凤,云游万里了。词人在这里说“诵我《远游》赋”,主要是表明他追求屈原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屈原内心的苦闷是与追求理想的渴望交织在一起的,辛词的用意亦在于此。
这首词把写景合咏物揉合在一起来抒情言态。由于寓意深刻,感情炽热,形象生动,渗透着对国家兴亡和作者本人身世的感慨,所以有一种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元人刘敏中曾写过一首《沁园春·号太初石为苍然》,显然摹仿此词。这说明《山鬼谣》一词,对后世也是有一定影响的。
蹇叔的论战之道几千年来一直为世人称道,被奉为“知己知彼”的楷模。然而秦穆公没有听从蹇叔的正确意见。秦穆公利令智昏,一意孤行,执意要派孟明视(百里奚的儿子)、白乙丙、西乞术(蹇叔的两个儿子)三帅率部出征。蹇叔实际上已失去进谏的正常渠道,但他仍然不放弃努力——以“哭师”的形式来进谏,直言不讳地指出此次袭郑的必然结果。在送别秦国出征之师的时候,痛哭流涕地警告官兵们说:“恐怕你们这次袭郑不成,反会遭到晋国的埋伏,我只有到崤山去给士兵收尸了。” “哭师”召来了秦伯的诅咒、辱骂,这在封建社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蹇叔继续进谏——以“哭子”的形式来进谏,准确地指出晋国“必御师于崤”。想通过“哭子”的形式再次使自己的意见传导给国君。
文中卜官郭偃和老臣蹇叔的预见有如先知,料事真如神,秦军后来果然在崤山大败而归,兵未发而先哭之,实在是事前就为失败而哭,并非事后诸葛亮。
郭偃托言的所谓“君命大事”,不过是个借口,人们根据经验 完全可以作出类似的判断,乘虚而入,乱而取之,是战争中常用的手法。作为政治家和军事家,如果不具备这种经验和头脑,应 当属于不称职之列。从蹇叔一方看,他作为开国老臣,也具有这方面的经验,对手并非等闲之辈,不可能在非常时刻没有防备,因此,此时出征无异于自投罗网。
秦穆公急欲扩张自己势力的心情,导致他犯了一个致命的常识性的错误,违反了“知己知彼”这个作战的基本前提。敌手早有防备,以逸待劳,必定获胜;劳师远袭,疲惫不堪,没有战斗力,必定惨败。其中原因大概是攻城略地的心情太急切了,以至 连常识都顾不上,当然是咎由自取。马有失前蹄的时候,人也有过失的时候,而在利令智昏的情况下所犯的错误,则是不可宽恕的。利令智昏而犯常识性的错误,更是不可宽恕。
再说,当初秦国曾与晋国一起企图消灭郑国,后来又与郑国订立盟约。此时不仅置盟约不顾,就连从前的同伙也成了觊觎的 对象。言而无信,自食其言,不讲任何道义、仁德,这同样应当遭天谴,遭惩罚。当人心目中没有权威之时,便没有了戒惧;没有了戒惧,就会私欲急剧膨胀;私欲急剧膨胀便会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春秋的诸侯混战,的确最充分地使人们争权夺利的心理。手法、技巧发挥到了极致,也使命运成了最不可捉模和把握的东西。弱肉强食是普遍流行的无情法则,一朝天子一朝臣,泱泱大国可能在一夜之间倾覆,区区小国也可能在一夜之间暴发起来。由此可见,“先知”是没有的;而充满睿智并富有经验者,往往被人们认为是“先知”。
这篇文章虽短,但结构上却充分体现了《左传》的叙事特色,即情节曲折多变,行文起伏跌宕,叙述有条不紊。文章以秦国老臣蹇叔谏阻、哭师、哭子为线索,复以秦穆公拒谏、诅咒相间其中,使全文在结构上起伏有致、曲折多变。
其次,这篇文章在塑造形象上也充分体现出《左传》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动刻画人物性格,将人物与情节结构融为一体的特色。这篇文章虽短,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老成先见、忧国虑远的老臣形象和一个刚愎自用、利令知昏的君主形象。两个形象一明一暗,一显一隐,然而又相互映衬,相得益彰。俗话说,姜是老的辣。蹇叔虽老,但仍不失足智多谋、思深虑远。
这篇游记描写了天台石梁、雁荡大龙湫、青田石门洞三处瀑布的景观,分别从视觉、听觉、感觉等多方面刻画三处瀑布的特点,穷形尽态,意蕴丰富。因是三景合于一篇,所以文章自然重比较,譬如将石梁与大龙湫作比较,则各自特色越发鲜明、越发突出,从而愈见大自然创造力的无穷无尽,愈见自然景物的丰富多采。文章写景重写形,亦重写神。写形处文词优美,刻画精细,写神处文词简约,内涵丰富。袁枚提倡文章简洁而有文采,这篇游记正是其创作观的体现。
“甚矣,造物之才也!同一自高而下之水,而浙西三瀑之异,卒无复笔。”作者开门见山,托出写作意图。这两句写得突兀而有气势,作者在这里不是一般地赞叹自然力的伟大,而是领略了“三瀑”各有千秋的奇异风光后所发出的赞叹语,统率全文,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第二段的前三句是对开头两句的照应和落实,同时点出作者构思的匠心:作者是把握了“三瀑三异,卒无复笔”的特点,并有意识地加以比较描写,借以赞叹“造物之才”。自“壬寅岁,余游天台”至“遂两宿焉”一段文字,是写天台石梁瀑布。这里作者运用比喻、夸张、拟人等多种手法,对瀑布惊心骇胆的场面作了有声有色的渲染描绘。“如万马结队,穿梁狂奔”,展现出天台山瀑布的雄壮豪迈。“以崩落千尺之势,为群磥砢所挡㧙,自然拗怒郁勃”一句形象地表现了石梁瀑布“蓄之既久,其发必速”的壮观气势。又描写水流冲击山石的“喧声雷震”,以刻画石梁瀑布的煊赫声势,而“人相对不闻言语”又从侧面烘托瀑布的巨大声威。接着写作者的主观感受。“余坐石梁,恍若身骑瀑布上”,生动传神地表现出作者驾驭瀑布的豪迈之情;走到山脚仰视,“坐立俱不能牢,疑此身将与水俱去矣”,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第三段都是写雁荡山大龙湫瀑布。大龙湫瀑布没有石梁瀑布惊心骇胆的场面,却有着婀娜多姿、变幻万千的媚态。作者对它的描绘,就不像描绘石梁瀑布那样多用夸张和喧染的写法。他先用形象贴切的比喻,如用“一匹练”比喻远看瀑布水的全貌,尽显其柔美、恬静。近观瀑布时,作者重点描写二十丈以下的景观。用“烟”“雾”“轻绡”“杨白花”这些状貌近似的事物比喻二十丈以上飞洒而下的瀑布水,侧面展现了大龙湫瀑布轻柔绚丽的独特风韵。“为烟,为雾”,描绘水气缓缓扩散的情状;“为轻绡”,突出其朦胧柔和的感觉;“为玉尘,为珠屑”,状其飞沫似水珠般滑腻晶莹的色泽;“为琉璃丝”,表现水珠的激射状;“为杨白花”,既状其色,又体现其质地轻柔。这一连串的比喻,不仅形态毕肖,且能引起人们丰富的联想。接着又说“既坠矣,又似上升;既疏矣,又似密织”,用“坠”“升”“疏”“密”四个看似矛盾的词语概括了上下两段瀑布在形态上的区别与相似之处。作者以工笔的语言,如“风来摇之,飘散无着;日光照之,五色跌丽,”,把瀑布从高空下挂时呈现出来的虚无缥缈的景状和在日光照射下的鲜艳色彩,刻绘得惟妙惟肖。接着把石梁瀑布和龙湫瀑布作比较,“大抵石梁武,龙湫文;石梁喧,龙湫静;石梁急,龙湫缓;石梁冲荡无前,龙湫如往而复。此其所以异也。”从两处瀑布的气韵、声响、水流、气势等方面加以比较,突出大龙湫瀑布恬雅、静美的特点,产生回味无穷的效果。此句同时引出了后文作者的感慨,从而上升到哲理思考之境。
第四段则是写青田石门洞瀑布。文章对石门洞瀑布的记叙一开始就进入了对比。“疑造物虽巧,不能再作狡狯矣”,意谓不会有不同于石梁、龙湫的瀑布了,这里采取欲擒故纵的手法,从而引起读者的好奇心。“如巨蚌张口,可吞数百人”,生动地描写出其形态之奇;“受瀑处池宽亩余”,表现瀑布面积之广;“疑蚊龙欲起”紧承前文,极写池中水势汹涌翻腾之状。在对石门洞瀑布的具体摹写中,虽然只是大笔勾勒,但在同石梁、龙湫的对比下,仍然描绘出了一幅明晰而深刻的图景。作者在欣赏过石门洞瀑布之后,又否定了原先“造物虽巧,不能再作狡狯矣”的想法,体会出它非凡的气势与风韵。
最后一段文字异中求同,作者引用昔人的话,表现出他对三座瀑布愈发强烈的沉醉和叹服,为“余观于浙西之三瀑也信”的结论作注脚,升华了文章的主题。
文章对三处瀑布的描写手法绝不类同:写天台瀑布,以石梁衬托它的奇兀湍激;“万马结队,穿梁狂奔”和“拗怒郁勃,喧声雷震”,突出其湍急喧腾、气势磅礴。写雁荡瀑布,“一匹练从天下,恰无声响”,“尽化为烟,为雾……为杨白花”,“风来摇之,飘散无着,日光照之,五色映丽”,作者运用一系列形象的比喻与白描,极写其纡徐飘散之逸。写青田瀑布,以“瀑在石洞中,如巨蚌张口,可吞数百人”与“疑蛟龙欲起,激荡之声,如考钟鼓于瓮内”等地理环境的描写,突出其激荡磅礴之声。三段各自切合三处瀑布的特点,设语不多,无一复笔,同时又将三处瀑布关带比较,使人如临其境,移神骇心。
写水难,写瀑布更难。因为水尚可因地势的索回纡曲而起变化;而瀑布则均自上而降,惟有大小高低的不同。只有把握住各瀑布的不同点,才能把各瀑布的妙处形象地写出来。袁枚之前历代文人游记中已多有对瀑布的描写,而写出新意实属不易。作者独具匠心描写地三瀑布,可谓不同凡响。这篇文章语言简炼,多用比喻和白描,形象生动,各显其妙。“三瀑三异,卒无复笔”,读之如身临其境,历历在目。
刘禹锡的乐府小章《杨柳枝词》,一共有九首,这是其中的第一首,可说是这组诗的序曲,鲜明地表现了他在文学创作上的革新精神。
首句“梅花”,指汉乐府横吹曲中的《梅花落》曲,用笛子吹奏(羌笛是笛的一种),其曲调流行后世,南朝以至唐代文人鲍照、吴均、徐陵、卢照邻、沈佺期等都有《梅花落》歌词,内容都与梅花有关。(见《乐府诗集》卷二四)这句意思说,起源于塞北的《梅花落》是用笛子吹奏的乐曲。
次句讲的是《楚辞》中的《招隐士》篇。相传西汉淮南王刘安门客小山之徒作《招隐士》篇来表现对屈原的哀悼。《招隐士》首句云,“桂树丛生兮山之幽”,下文又两处有“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所以刘禹锡诗中以桂树指代《招隐士》篇。《招隐士》虽然篇章短小,但情辞悱恻动人,为后代所传诵。篇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两句尤为后世文人所赏爱,乐府杂曲歌辞有《王孙游》曲,南齐谢朓与王融、唐崔国辅均有歌词,即从此两句衍化出来。(见《乐府诗集》卷七四)次句意思是说,《招隐士》是淮南小山的歌词。《梅花落》曲原出塞北,歌咏梅花,《招隐士》出自淮南王门下,屡屡咏及桂树,它们与《杨柳枝词》(咏柳)都以树木为歌咏对象,在内容上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刘禹锡拿它们来与《杨柳枝词》相比。
《梅花落》、《招隐士》虽是产生于西汉的作品,但长久流传后世,到唐朝仍为人们所吟唱传诵。唐代文士不但写《梅花落》、《王孙游》乐府古题诗,而且在其他篇什中也常咏及这两个作品。如李白诗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落梅花”即指奏《梅花落》曲。王维诗云:“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送别》)即化用《招隐士》句意。这都可以说明这两个作品在唐代的影响。
刘禹锡固然也重视这两个作品的历史地位和长远影响,但他本着文学必须创新的原则,向时人提出:“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指出:《梅花落》、《招隐士》这两个作品毕竟是前朝之曲,不要再奏了,现在还是听他改旧翻新的《杨柳枝词》吧。《折杨柳》原来也是乐府旧曲。乐府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曲,鼓角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歌辞》、《折杨柳枝词》,相和歌辞中有《折杨柳行》,清商曲辞中有《月节折杨柳歌》,其歌辞大抵是汉魏六朝的作品,都用五言古体来抒写。唐代不少文人所作《杨柳枝词》,从白居易、刘禹锡以至晚唐的李商隐、温庭筠、薛能等的许多作品,却都用七言近体的七绝形式来写作,虽然内容仍咏杨柳或与杨柳有关的事物,在形式上确是翻新了。唐人常用绝句配乐演唱,七绝尤多。《乐府诗集》都编入近代曲辞,表明它们是隋唐时代的新曲调。
刘禹锡晚年与白居易唱和酬答,白居易有《杨柳枝》组诗八首,其第一首云:“《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刘禹锡的《杨柳枝》组诗九首,就是与白居易唱和之作,因此首篇“塞北梅花”一章,在构思、造语上都非常接近。比较起来,刘的“请君莫奏”二句比白的“古歌旧曲”二句,语言更为精警动人,因而赢得更多读者的喜爱。这两句诗,不仅概括了诗人的创作精神,而且那些致力于推陈出新的人们,也都可以借用它们来抒发自己的胸怀,因此可说含蕴丰富,饶有启发意义。
此篇上下两联都接近对偶,每联意思都对称,词语则是大部分对称,于大体整齐匀称中显出流动自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