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的诗风,前后差异极大。早期作品辞采浓郁华丽,尤好拟古乐府。后期由于受国家局势和生活经历的影响,多感伤时世之作,风格沉郁顿挫,直抒孤愤,沉雄豪放,悲壮苍凉。《秋日杂感》即为其晚期诗风的代表。
作者创作《秋日杂感十首》时,苏、松已沦于敌寇铁蹄之下。吴中进士吴昜起兵抗清,江南各地军民奋勇抗击者亦不在少数。然先后皆为清兵所败。当此形势危难之时,陈子龙也有途穷之感,曾着僧服,改名易姓,辗转吴中,待时抗清。诗人的悲愤情感和爱国情操,在此诗中体现得最为充分。
“行吟坐啸独悲秋,海雾江云引暮愁。”两句描写亡国后作者悲苦和沉重的心境。“悲秋”,典出于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天本就为一个万物凋零、令人生悲的季节,更兼作者此时面对着满日疮痍、民不聊生的华夏大地。无怪于其内心之愤是行吟坐啸了,一个“独”字,可有两方面理解:一是作者概叹自己身世孤独,一是抗清斗争处于最严峻时期,随着遍地烽火被清军一一扑灭,诗人胸中流涌的难觅同道之独。海雾江云,暮色茫茫,更引发了他的万千悲愤。这种悲愤与陈子龙的身世经历切切相关,诗人本为晚明遗老,又曾在南明政权下供职,为挽救大厦将倾的南明王朝疾声呼吁,东奔西走。耗费了半生精力和心血,而到头来世事恍惚如南柯一梦,不能不令诗人痛心疾首。
“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继续抒发诗人亡国之痛。此联用了两处典故。“不信”一句,《文选》张衡《西京赋》及注:“秦穆公梦朝天帝,帝醉,以鹑首之地(今湖北襄阳、安陆一带)赐秦。时有谣云:‘天帝醉,秦暴金误殒石坠’。”李商隐《咸阳》诗亦有:“自是当时天地醉,不关秦地有山河。”后人以“天醉”喻政府混乱。“最怜”一句,典出于仲长统《述志》诗:“寄愁天上,埋忧地下。”陈子龙在此是反用其意。说自己不相信苍天会长久昏醉而让清人一统中国。坚信上天终有清醒之时,明室江山定有复兴之日。最可怜的是大片江山已沦入敌手,没有一个地方可埋葬自己的忧愁。这两句在首联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主题,在因清秋、日暮而兴起的悲愁之感中加入了现实性的内容,增强了诗歌的斗争性和针对性。
“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识故侯”描写了明室臣民的悲惨境况。清兵南下,铁蹄所至,尸横遍野,十室九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骇人听闻,令人发指,多少无辜百姓做了刀下冤魂。“荒荒”一句是化用古乐府《十五从军行》中“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之句意。写民间在清兵蹂躏后满目凄凉,一片荒芜衰败的惨象。“寂寂”句则是借秦亡后东陵侯邵平沦为庶人在长安城外靠种瓜为生的故事概括众多王公大臣幸存者的结局。此联作者从下层黎庶写及上层达贵,正是反映了明清鼎革之际所造成的灾难。
“见说五湖供饮马,沧浪何处着渔舟”,则如一声沉重的叹息,表达了作者孤独无助的心境。五湖即太湖。听说清兵已饮马五湖,尽略其地,自己欲与渔夫为伍,驾一叶扁舟浪迹水乡;也不可得了。
在一首短诗中要表达丰富复杂的内容,用典是行之有效的手段。此诗中一明显特色即是大量地使用典故。且均能与诗意浑化无迹。这不仅显示了作者广博的学识,也有利于情感的抒发。
《海赋》是木华仅存的一篇赋,为赋史上同类题材的扛鼎之作。作品以大海为观照与描写对象,综合的运用了铺陈、比喻、想象、夸张等手法,气韵生动、绘声绘色地展现了大海的“为广”、“为怪”、“为大”的面貌与特点,反映了魏晋时代人们对文献典籍关于海的既在的知性理解和具有航海经历者对海的感性认识。在作者笔下,大海“浮天无岸”,“波连如山”,雄伟壮阔,诡异变幻;大海一旦震怒,则“崩云屑雨”,“荡云沃日”,舟子渔人,萍流浮转;大海极其富饶,太颠之宝,隋侯之珠不足为贵;大海神奇莫测,“群仙缥缈,餐玉清涯”令人遐想。如果说,类似的内容在木华之前的赋海之作中已有表现的话,那么在遵循这一内容框架的前提下,又进一步扩宽艺术层面,加大描写力度,结合现实生活,联系社会人生,从而突出海的个性,则是作家匠心独运的创举。例如:“若乃偏荒速告,王命急宣,飞骏鼓楫,泛海凌山”的描写,显然已与封建王朝的升值生活发生密切的联系;“若其负秽临深,虚誓愆祈,则有海童邀路,马衔当蹊”,分明包含着作者的劝善惩恶的伦理说教;至于写舟人渔子“徂南极东”,溺死漂流的惨状,则无疑是航海术尚未昌明的中古时代的滨海居民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惟其如此,《海赋》之海已不单纯是神灵生息、主宰世界的奇诡世界,而成为人类征服自然的实践客体。
《海赋》描写细致生动,绘影传神,文笔简洁,对汉大赋罗列排比的传统‘体物’手法有重大突破,着意刻画具体事物的鲜明特点,从而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与审美品位。后世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李白的《早发白帝城》等都深受其启迪与影响。
在中国文学史上,不乏以孤篇名世的作家。西晋木华即以其瑰奇壮阔的《海赋》有名于当时,垂范于后代。
《海赋》一开始,述说舜帝还在做唐尧臣子的时代,天下洪水泛滥,万里无边无岸,百姓忧之。舜命大禹平水土,大禹开通弘渎,“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孟子滕文公上》),“凿龙门,辟伊阙”(《淮南子人间训),经过多年的辛勤劳动,然后,“江河既导,万穴俱流”,“於廓灵海,长为委输”,到这里,才拈出一个“海”字,步入正文。此前的一段笔墨,好比后世小说戏曲的“楔子”,楔出一大篇文章来。“其为广也,其为怪也,宜其为大也”三句,是承上启下的句子,提纲挈领的带出下文。
“尔其为状也”,是写大海的状貌神情。以下四句,说海水流动相连,既深且广,旷远无边。“波如连山,乍合乍散”,形容确当,得海波之神。“大明”二句,言月落与日出两个时辰,飓风骤起,海岛中飞沙飘石,激浪扬波,宛如天旋地转。“惊浪雷奔,骇水迸集”,确实令人惊骇。待到风静了,犹自余波吞吐,在高峻而不平的山岩中,澎澎有声。至于一些人入海岔流,出而复入,动摇不已,这仍是写海水的动态,写海岸线的情状,与对面的“蛮夷”地域隔海相望,有万里之遥,暗示大海的辽阔。以下设想边远地区如有向朝廷告急之事,那就可以凭借海路迅速传达。这里有一段很精彩的描写,转述恐失其真,就直接引原文吧:
飞骏鼓楫,泛海凌山。于是候劲风,揭百尺,维长绡,挂帆席,望涛远决,囧然鸟逝,鹬如惊鸟之失侣,倏如六龙之掣。一跃三千,不终朝而济所届。
看他写鼓棹挂帆,便渡海如飞,这似乎脱胎于《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然而时代有了进步,内地的渡河、涉江,扩展到了航海,气魄之大,又迈越了前人。这是写海之广。
以下别出一景。大海遇到恶劣的天气,则风暴乍起,吹断帆樯,波冲浪突,似有海中神怪纷起作崇。古人不明台风海啸的起因,以为是神怪所为,但其结果是看到了,这就是“舟子渔人,徂南极东,或屑没于鼋鼍之穴,或挂罥于岑嶅之峰。或掣掣泄泄于裸人之国,或泛泛悠悠于黑齿之邦”;有些人是终于能够因回头风而送返家园……这是写海之怪,不过是从另外一面来写罢了,同时也可以见出海之广。
海之大,从启南北东西四至之广阔可知,统括为经过的途径,万万里而有余,给人以一个远大的概念。加以鱼龙变幻,神仙潜隐,有许多世间尚未闻知,未有名目的地方和事物,只能出之以大概的想象罢了。譬如说到海水极深之处,有五座神山,下分洪涛,上指青天,众仙所居,有巨鳌负之游走,漂浮南北不定。这一段采取《列子.汤问》之说。至于大海边有天产的珍宝,有水中的怪物,有居于水底的鲛人,有各种色彩的石头,有不同形体的鳞甲类动物,以及沙滩上云锦般的花纹,海螺巨蚌壳内绫罗般的光彩,又“阳冰不冶,阴火潜然”是指极地的冰山,与海中生物所发出的光。其中大多是可以见证的。还有大海中的鲸鱼,写其生时何等的威猛,失势后又是何等的悲惨。海边岩石上的禽鸟,自出生至羽毛长成,群飞嬉戏,“更相叫啸,诡色殊音”,又是何等传神的描写,绝无怪异之态了。这是大海的所藏之富,前者既足惊耳骇目,后者有时亲切有味。
末段又回到神仙、黄帝上面来。“黄帝仙登于天”,见于《史记.五帝本纪》。秦皇、汉武之好神仙,亦见于《史记.封禅书》。而大海中蓬莱中的蓬莱三神山,为众仙所居,已见上文。如此历代相传的观念,木华不能不受影响。借海以写神仙,或借神仙以写海,二者都兼有了,笔调也颇有清致。如“群仙缥缈,餐玉清涯。履阜乡之留舄,被羽翮之礻参 纟丽 。翔天沼,戏穷溟,甄有形于无欲,永悠悠于长生。”确有飘飘欲仙的气息;没有这些,也许《海赋》不会写得这么神奇美妙了。最后以概括性的文字归纳了大海的特点,赞叹大海的品格,说它多么广纳众流,虚心受物,得水之德,卑下自居。纳水愈多,潴蓄愈深,品物类生,无奇不有。这些都有根有据,或出于细心的观察,或由于合理的想象,使《海赋》能在中国赋史上屹立不衰,仍是以它写实为基础的构思在起作用,其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