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谈谢灵运,都认为他是山水诗人之祖。而山水本自然景物,观赏者角度不同,思想感情每个人都不一样,同一风光,在不同诗人的笔下就未必面貌相同。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谢灵运写山水诗,贵在其善于用精美准确的词句客观地刻画出山水景物奇异而微妙之处,有似看细腻的工笔画。然而这种精心刻意的描绘,又与他一生复杂多变的政治处境和矛盾纠缠的思想感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同为山水诗,他的作品既不同于鲍照,也不同于谢朓。而谢灵运诗的真正特点,在于他能用深细的笔触来摹现其内心微妙的感情。即如现在要介绍的这首《邻里相送至方山》,就不是山水诗,而是一般的赠别抒情之作。表面上虽语多旷达,骨子里却是恋栈朝廷的,作者终于用凝炼而微带生涩的语言把这一真实而隐曲的思想给勾画出来了。这就是谢灵运诗值得借鉴的地方。
此诗共十四句,前四句和中四句各成一小段落,末六句自成起讫,而这六句中,每两句又各为一层意思。其中最难讲的是中间“析析就衰林”四句,自闻人倓《古诗笺》至近人许多注本,几乎没有一位把它讲透了的。
开头四句写自己将出任郡守,因与邻里有旧情而不忍分别。“祗”,敬。古书多以“祗”字与“奉”、“承”、“仰”、“候”等动词连用,因知“祗”字亦涵有上述诸词之义。“役”,行役,指出任郡守是为朝廷服役。“祗役”,敬其职役,指郑重对待皇帝的任命,故须到官就职。“皇邑”,犹言帝都。第一句是说由于敬承王命而服役赴郡,故出京远行。第二句是说要去的目的地。永嘉在今浙江,古瓯越之地。“相期”的“相”,虽有互相、彼此之意,却不一定有对方存在。这里的“相期”只是期待、打算的意思。“憩”本是休息、止宿,这里用得别有涵义。作者到永嘉是去做官的,不是去度假的,到任之后,根本谈不到“憩”,而应该是勤于公务。而作者却用了个“憩”字,言外之意,作者被朝廷外迁并非受重用,而是投闲置散;而作者本人也并不想在外郡有所建树,只是找个偏僻地方休息休息。这就是下文“资此永幽栖”的“根”。“资此”,借此,利用这次机会;“永幽栖”,长期栖隐起来。把做官看成“幽栖”,并且想长此以往地生活下去,这就是反话,就是牢骚。事实上,谢灵运本人原是不甘寂寞的。
接下去,作者写船要解缆启程了。“及流潮”,趁着涨潮的时候。这句是说自己要离京出发了。但第四句又一转,说由于怀念亲旧而不忍离去,所以一时还未能出发。这种欲行又止的描写并非纯粹指行动,因为船终于还是解缆出发了;而是写心理活动,即该走了却不想走,不想走又不能不走。表面上是与邻里亲友依依不舍,实际上是对“皇邑”的恋栈。读下文自明。
以上是第一小段,下面四句是第二小段。“析析”二句是写实,也是比兴。这时船已前行,途中所见,应为实景;但与“含情”两句相连,则又属比兴了。“析析”,风吹树木声。“就衰林”,叶笑雪《谢灵运诗选》注云:“就,迎面而来。岸边的树林是静止的,江上的船则顺风随流急驶,在船中看岸上的树林,不觉船动而只看到树林向自己走近。”这个讲法颇具诗意,但不一定确切。依叶说,“就衰林”的“就”主语应为船,应为乘船人;而叶的解释却成了倒装句,成为“衰林”迎面而来,其本身逻辑已觉混乱;如与下文对举,则“皎皎”与“明”皆“秋月”之形容词,除“析析”与“皎皎”为对文外,其它词语并不严格对仗。且“衰林”亦为不词,不能同“秋月”相提并论。鄙意下句既点出“秋”字,则上句亦为秋景无疑。而谢灵运出京赴郡是在公元422年农历七月,虽交秋令而木叶尚未衰枯。这时就把树林称之为“衰”,似乎不确切。故应读为“就衰”林始合。“就衰林”者,已经出现衰的迹象、向着衰的趋势发展之林也。耳之所闻,乃析析风吹木叶之声,感到又是秋天了,原来葱翠的林木从此又要日就衰枯了;而目之所接,却是皎洁明亮的秋月。作者动身的当晚是七月十六,正值月圆,故为写实。这与第一小段实际已有一段间隔,即跳过了船已解缆,人已离岸的阶段,而写途中景物了。“含情”二句,旧注多讲成作者自谓,而把“遇物”的“物”讲成林和月。其实,此二句乃逆承上文,“含情”句是说“月”,“遇物”句是说“林”,但同时又是借外景以抒内情,实质仍在写自己思想感情的变化感受。夫七月十六正月盈之时,因之作者联想道:由于月亦含情,尽管它经常有亏缺晦暗之时,而每月总要盈满一欢,看来这也并非难事。正如多情之人,一有悲欢离合,感情自然流溢,这也是一种不能自制的表现。即如自己之迁离皇邑,远赴越瓯,虽已成行,犹“怀旧”而“不发”,这也正是情不自禁,“易为盈”的表现。而“遇物难歇”,即《韩诗外传》所谓之“树欲静而风不止”,“物”指“风”,乃承“析析”句而言,指林木之声析析,正因风吹而不能自止。亦如自己本不欲迁外郡,而朝命难违,身不由己,欲罢不能,只好扬帆上路。旧注或将景语与情语割裂,或引老庄之言而故求艰深,恐皆无顺理成章之妙。若依鄙说,则因实而入虚,见景而生情,转折亦较自然,层次似更清楚。故不惮辞费,析言之如上。
最后六句,在全诗为第三小段,就题意言是点明与邻里告别之主旨,即做为诗之结尾。但中间每两句为一层。“积疴”二句从自己说起,“资此”二句既与赴郡相关联,又同来送行者相呼应。最后“各勉”二句看似与邻里赠别的套语,实将自己留恋京都、不甘寂寞之意“不打自招”式地点出。有人认为谢灵运的山水诗每于结尾处发议论,成为无聊的尾巴,而这首诗恰好相反,正是从末两句透露出作者深藏于内心的底蕴。先说“积疴”两句。上句说由于自己多病,因此对人生的考虑已力不从心,只能“敬谢不敏”,言外之意说:一切听从命运安排,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下句说自己本淡泊于名利,没有什么欲望可言,因而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言外指自己由于身体健康状况不佳,又不想贪图什么,因此留在朝中也罢,出任外郡也罢,反正都无所谓。看似旷达,实有牢骚。于是接着说到第二层,他认为此次出任永嘉太守,倒是自己借以长期隐蔽、不问世事的好机会,看来同皇帝、同都城以及在都中盘桓甚久的邻里们,都将长期分手,不仅是分别一年半载的事了。其实这两句也暗藏着不满意的情绪,言外说皇帝这次把自己外迁,大约没有再回转京都的希望了。其患得患失之情,真有呼之欲出之势。而结尾两句,上句是说:我们要彼此互勉,都能做到“日新”的水平,以遂此生志愿。“日新”,《周易》屡见,如《大畜》云:“日新其德。”《系辞上》云:“日新之谓盛德。”又《礼记·大学》引汤之盘铭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都是进德修身之意。下句则说:希望亲友仍经常沟通消息,只有经常得到信息,才能慰我寂寞。“寂蔑”,与“寂灭”同,也是岑寂、孤独的意思。这两句也属于无形中流露出自己恋栈京都、热中政治的思想感情的诗句。一个人既已“谢生虑”、“罕所阙”而且打算“永幽栖”了,就不必“各勉日新志”了。他认为只有京城中的亲友邻里有信来,才能慰其“寂灭”之情,可见他所说的“永幽栖”只是牢骚而并非真话。从而可以这样说,作者的真实思想感情是并不想离开帝都建康,可是在诗里却说了不少故作旷达、自命清高的话;而恰好是在这种故作旷达、自命清高的诗句中透露了他对被迫出任郡守、不得不离开京城的牢骚不满。这既是谢灵运本人特定的思想感情,而且也只有谢灵运本人的诗才,才写得出他这种特定的复杂矛盾的思想感情。只有从这种地方入手,才会真正理解谢灵运及其脍炙人口的山水诗。
第一段写居南山岗,喜得闲看远山的乐趣,先实写空间,言所居之南山无大山大流,接着由近而远,言看远山更佳;第二段写拟构“数峰亭”,将营造幽雅怡人的佳境,承前述提出未来欲凿池、种竹、筑亭的计划。写作风格清新可爱,简洁锋利,生动酣畅,别有特色,是“实空间”与“虚时间”结合的佳作。
第一段开篇明义,提出“余性好山水”,与山水有缘、与大自然有缘。接着叙述“山水奇秀,甲于他县”的桐城故乡。作者“卜居”的南山,“独无大山”,“亦无大流”,但是幸有“逶迤”的平岗,“环绕”的远山,能弥补自然环境的不足。接着作者便以浓墨重彩写出“看远山”的佳趣:“浮岚飞翠,叠立云表”,在读者面前展示一幅“远山”山水画卷。作者接受大自然的抚慰,感情和大自然和谐融合,从内心深处感到“此地虽无大山,而亦未尝不可乐也”,肯定了“看远山”的乐趣。
第二段先叙述宅东岗顶“隆然”,适宜建亭,再叙述岗顶“面向西北”,“于是西北诸峰,尽效于襟袖之间”。岗上已有“古松数十株”,盘曲苍劲;岗下“隙地”再“种竹千个”,清影摇风。作者尚恐不能极其清幽,拟在“隙地”上“凿池蓄鱼种莲。”“植垂柳数十株于池畔”,精心谋划,拟营造一个幽雅怡人的环境。最后一句“余力不能也”“以待诸异日”,点出作者毕竟是“数十金”不能支付的寒士,空有一番宏愿。
这篇文章概括、详尽、具体、细致地描写了数峰亭的景观。“数峰亭”是作者构想之亭,而非实景。作者驰其想象,写来如见其景,如历其境。文末笔锋一转,写其力不能支付凿池、构亭、种竹之费,“姑豫名之,以待诸异日”,才将读者带回冷峻的现实。也正因为生活所迫,戴名世以半生的积著,只换得半年的安闲。他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夏退居南山,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春即离开南山,再度赴京,准备明年之谒选,从此,至死才归葬南山。其所谓“以待诸异日”,则成了永久的遗憾。文章于清幽之境中表现了作者孤傲的人格。文中自然流荡着一种淡泊安闲的情趣。
“朱绂遗尘境,青山谒梵筵。”“朱绂”此处用以指代游者,正显示其身份之尊贵。“尘境”与“梵筵”相对,一指世俗生活的地方,一指超脱红尘的佛寺。诗人陪同这位贵人离开了世俗的境地,来到这青山环抱之中拜谒佛寺。
“金绳开觉路,宝筏度迷川”两句纯用佛典当中的用语。“这两句是说佛法能开启众生觉悟的道路,能超度众生脱离迷川,到达理想的彼岸世界。诗人这里是借眼前之景既赞颂了佛寺、佛法,又赞颂了来游禅寺的人。
“岭树攒飞拱”以下四句是从宏观上描绘佛寺之壮观,也是诗人刚入禅寺所看到的景色。山岭上茂密的树木簇拥着寺庙的飞栱;岩石边的繁花覆盖着谷中的幽泉;寺中的高塔,高耸入云,似乎凌驾于海日之上;而雄伟的殿宇,气势非凡,又好象超出于江烟之上。“海日”、“江烟”在这里无非是用以烘托“塔形”与“楼势”,不一定意味着这禅寺真的在海边江上。所以对诗意的解释不必过于拘泥。这四句诗不但对仗工整,而且用词精妙。“攒”、“覆”、“标”、“出”四个字把环境的幽美,庙宇的雄伟写尽写足了,也写活了。
“香气三天下,钟声万壑连。”随着这两句诗的展开,诗人之笔深入到了佛堂之中。由此可以体会到全诗似乎是由外而内逐步深入的。佛寺里的香烟弥散于“三天下”,宏亮的钟声在千丘万壑之间回荡不绝,象征着佛门广大,其影响正普及于天下。这两句诗气魄宏伟,正是李太白的一贯诗风。
“荷秋珠已满,松密盖初圆”这是进入到禅堂深处了。这两句虽仍是写景,却隐含着佛理。秋天荷叶上布满了晶莹的露珠,繁茂的松树已亭亭如盖。这两句描摹景色,细致入微。“已”、“初”两字用得十分确切,“圆”、“满”更是语带双关。“圆”,“满”两字一方面赋于荷珠、松盖以鲜明的形象和勃勃的生机,准确地传达出荷珠松盖的神韵情致;另一方面又隐含着禅机。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有一节“说圆”写道:“释书屡以十五夜满月喻正遍智”。他广征博引上座大众诸部经典,如《文殊师利问菩提经》《杂阿含经》《增壹阿含经》等等中的各类例子。可见以“圆”“满”作为“如来智慧”的形容在佛家经典中是比较普遍的,所以人们也说功德圆满之类的话。诗人在这里揉诗意禅趣于一体,可谓巧妙之至。
“鸟聚疑闻法,龙参若护禅”两句进一步借写景点明身在佛寺,也像“鸟”与“龙”一样受到佛理佛法的薰染,体验到佛法的威力。
“愧非流水韵,叨入伯牙弦”两句借用伯牙钟子期的故事,自谦和的诗愧非知音。《吕氏春秋》载:伯牙鼓琴,遇钟子期,伯牙志在泰山,子期说:“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过了一会儿,伯牙志在流水,子期又说:“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从此“高山流水”成了“知音”的象征。
李白一生与道教关系密切,自称“臣是酒中仙”,以贺知章赠给的佳号“谪仙人”自傲。但是他与佛教的关系也同样十分密切,他自称“青莲居士”,并有诗言道:“金粟如来是后身。”据有人统计,与李白交游的僧人有三十余人,他还曾从两位高僧学法。他寄居过的佛寺寺院有名可考的便有二十余座,他写的有关佛教的诗文有五十多篇。李白在这首诗中用了大量应景的佛家典故,胡震亨曾说道:“诗家拈教乘中题,当既用教乘中语义,旁撷外典补凑,便非当行。”李白在这首诗中基本上是为了应景而用佛典语,但他用得精工,用得巧妙,景语佛语熔于一炉。这就表现了他的诗学佛学造诣均卓越非凡。这首诗音律精严,对仗工稳,是一首典型的律诗。确实,最能表现李白心胸、抱负、胆识的是他的乐府古风之中的许多不朽之作,但这首诗虽是应酬之作,仍表现出他超凡脱俗的横溢的才华,于“端整”中不失“飘逸”。诗中没有明写游禅寺,但几乎每一句每一字都不离一个“禅”字,使人一下子便能悟到诗人说的是禅寺,这些地方也可见诗人深厚的功力。
这首诗也许不能代表李白诗作中主要方面,但正因为其独特更说明了它不可忽视的价值。恰如要全面地了解杜甫,除了“三吏”三别”之外,《秋兴八首》也不可不读一样,读读这首诗,对全面了解李白是会有帮助的。
唐宣宗大中初年,诗人由山西太原幕府掌书记,被贬为龙阳尉。自江北来江南,行于洞庭湖畔,触景生情,追慕先贤,感伤身世,而写下了《楚江怀古》五律三章,这是第一首。
这一首诗虽题“怀古”,却泛咏洞庭景致。诗人履楚江而临晚秋,时值晚唐,不免“发思古之幽情”,感伤自身不遇。首联先点明薄暮时分;颔联上句承接“暮”字,下句才点出人来,颈联就山水两方面写夜景,“夹”字犹见凝练;尾联才写出“怀古”的主旨,为后两首开题,而以悲愁作结。
全诗风格清丽婉约,感情细腻低徊。李元洛评曰:“在艺术上清超而不质实,深微而不粗放,词华淡远而不艳抹浓妆,含蓄蕴籍而不直露奔迸。”
诗的前四句写诗人在不寐之夜对周围环境的感受。诗的后四句,由回首往事生发开去,以豪放洒脱之词,抒发出深沉激烈之情。表现了诗人壮志未酬的悲哀。全诗脉络分明,针线细密,无懈可击。
陆游的山阴故居,乃水乡泽国,家中备有小船,所以他可以“萧萧白发卧扁舟”,酣然入梦。老诗人的身体躺在家乡的小船里,可心中仍在思虑着国家大事。当年和他意气相投,以恢复万里关河期许的朋友,有不少已经与世长辞。六年前,范成大卒;五年前,陈亮卒;四年前,赵汝愚自杀;是年初,朱熹卒。——这便是“死尽中朝旧辈流”所指。“中朝”,即朝中,朝廷。韩愈《石鼓歌》有“中朝大官老于事”。朋辈凋零殆尽,诗人自己也已是风烛残年,只落得“老病有孤舟”。
但是,他那颗时刻不忘恢复中原故土的赤子之心,仍在顽强地跳动。身临前线虽不可能,可“故国神游”却谁也挡不住。据赵翼《瓯北诗话》统计,陆游记梦的诗有九十九首之多。对统一大业的热切盼望,使他朝思夜想,形诸梦寐。“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也许,诗人从军南郑时“铁衣上马蹴坚冰”、“飞霜掠面寒压指”的生活,又出现在梦境。也许,诗人悬想过多次的“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的景象,又呈现在脑海。也许,诗人一向怀抱的夙愿“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生死”(《猎罢夜饮示独孤生三首》),因朋辈的殒折和年华的流逝而益渺茫,才在梦中一展宏图。“孤枕梦”之“孤”,自是实写,然又恰与上联之“死尽”相对,照应极严。秋风秋雨声惊醒了诗人的美梦,把他从梦寐以求的万里关河天气了,四山的秋色和着雨丝风片一齐向他袭来。回思梦中的情景,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不由得想起两位古人——郑虔和李广。
“郑虔自笑穷耽酒,李广何妨老不侯”,唐玄宗时郑虔文才很高,他的诗、书、画,曾被玄宗赞为“三绝”;但生活贫困而嗜酒。汉将李广长于骑射,一生与匈奴七十余战,屡建奇功,但命运坎坷,终未封侯,最后自杀。陆游自信文可以比郑虔,武可以比李广,而自己晚年的遭遇也与郑、李相仿佛。就在写此诗的前一年,他已被准予致仕,实差和祠官一并勾销,不再食俸。“生理虽贫甚”(《致仕后述怀》),但“绿樽浮蚁狂犹在”(《题庵壁》),酒还是不能少的,只好自己酿造(见《村舍杂书》)。这两句的“自笑”和“何妨”,是句中的诗眼,透露出诗人的心曲。“自笑”,非自我解嘲,而是欣慰之情的表现。当他出于政治斗争的考虑,决定辞官时,曾写过一首《病雁》诗,其中说:病雁“不辞道路远,置身湖海宽”;而自己“虽云幸得饱,早夜不敢安”,于是“乃知学者心,羞愧甚饥寒”。忍饥寒而免羞愧,故有欣慰之“自笑”。“何妨”者,境界颇高,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正可作为注脚。诗人所关心的,决非自己的名位权势。大而言之,是国家的统一;小而言之,是品德的高洁。既不能进而兼济天下救苍生,便退而独善其身持操守,纵未封侯拜相,也无所谓。况且,在内心的坦然、村酿的陶醉之外,还有少年时的风味积习,增添了无限的情趣——“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着句写清愁”。
这里的“清愁”既是前面所写“孤枕梦”的余波,也是秋风秋雨的阴影。梦里的万里关河,醒来变为一叶孤舟,梦中的驰骋沙场,醒来变为老病卧床,集中到一点,就是“白头不试平戎策,虚向江湖过此生”的终生遗憾,“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声声慢》)“清愁”之情与“清秋”之景交融,情景相生。
全诗脉络分明:首联中之“卧扁舟”,对上而言,紧承诗题《枕上作》之“枕上”,对下而言,内启“孤枕梦”的出现,外启“四山秋”的环境描写;风雨惊觉后,梦境变为实境,但思绪未断,由想象中的“我”,回到了现实中的“我”;于是乃有“自笑”、“何妨”之论;尾联“吴笺着句”云云,再回应题目《枕上作》,重点则在“作”。堪称针线细密,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