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63年(孝宗隆兴元年)陆游三十九岁,以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出任镇江府通判,次年二月到任所。时金兵方踞淮北,镇江为江防前线。多影楼在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北固下滨大江,三面环水,登楼遥望,淮南草木,历历可数。这年十月初,陆游陪同知镇江府事方滋登楼游宴时,内心感叹而写下此词赋。
词的上片追忆历史人物,下片写今日登临所怀,全词发出了对古今的感慨之情,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国热情。
开始从多景楼的形势写起。自“江左”而“古徐州”,再“连山”,再“危楼”,镜头由大到小,由远到近,由鸟瞰到局部,最后大特写点题。这本来是描写景物常见的手法,陆游写来却更加具有特色。他选择滚滚长江、莽莽群山入画,衬出烟云缥缈、似有若无之产矗立着的一座高楼,摄山川之魄,为斯楼之骨,就使这“危楼”有了气象,有了精神。姜夔《扬州慢》以“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开篇,同样步步推近,但情韵气象两者完全不同。陆词起则苍莽横空,气象森严;姜则指点名胜,用笔从容平缓。当然,这是由于两位词人各自不同的思想感情决定的。姜词一味低徊,纯乎黍离之悲,故发端纾缓;陆则寄意恢复,于悲壮中蓄雄健之气。他勾勒眼前江山,意在引出历史上的风流人物,故起则昂扬,承则慷慨,带起“鼓角”一层五句,追忆三国时代孙、刘合兵共破强曹的往事。烽火明灭,戈甲耀眼,军幕星罗,而以“连空”、“万灶”皴染,骤视之如在耳目之前,画面雄浑辽阔。加上鼓角随风,悲凉肃杀,更为这辽阔画面配音刷色,与上一层的滚滚长江、莽莽群山互相呼应衬托,江山人物,相得益彰。这样,给人的感受就绝不是低徊于历史的风雨中,而是激起图强自振的勇气,黄戈跃马豪情。上片情景浑然一体,过拍处更是一派豪壮。
然而,孙刘已杳,天地悠悠,登台浩歌,难免怆然泣下,故换头处以九字为三顿,节奏峻急,露草风枝,绘出秋容惨淡,情绪稍转低沉。接下去“使君”两句又重新振起,展开当前俊彦登楼、宾主谈笑斥的场面,敷色再变明丽。“古今愁”启下结上。“古愁”启“襄阳登览”下意,“今愁”慨言当前。当前可愁之事实在是太多了。前一年张浚北伐,兵溃符离,宋廷从此不敢言兵,是事之可愁者一。孝宗侈谈恢复,实则输币乞和,靦颜事金。“日者虽尝诏以缟素出师,而玉帛之使未尝不蹑其后”,是事之可愁者二。眼下自己又被逐出临安,到镇江去做通判,去君愈远,一片谋国这忠,永无以自达于庙堂之上,是事之可愁者三。君国身世之愁,纷至沓来,故重言之曰“古今愁”。但志士的心,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事实上,山东、淮北来归者道路相望;金兵犯淮。淮之民渡江归宋若有数十万,可见民心是可以挽回的国事,也是可以解决的。因此,虽烽烟未息,知府方滋就携群僚登楼谈笑风生。他的这种乐观情绪,洗尽了词兴心中的万千忧愁。这一层包孕的感情非常复杂,色彩声情,错综而富有层次,于苍凉中见明快,在飞扬外寄深沉。最后一层,用西晋大将羊祜(字点子)镇守襄阳,登临兴悲故事,以古况今,前三句抒发自己壮志难酬,抑压不平的心情。所云“襄阳遗恨”即是指羊祜志在灭吴而在生时未能亲手克敌完成此大业的遗恨词。意在这里略作一顿,然后以高唱转入歇拍,借羊祜劝勉方滋,希望他能象羊祜那样,为渡江北伐作好部署,建万世之奇勋,垂令名于千载,寄予一片希望。羊祜是晋人,与“古徐州”之为晋代地望回环相接,收足全篇。
这首词记一时兴会,寓千古兴亡,容量特大,寄慨遥深,后来,张孝祥书而刻之于崖石,题记中有“慨然太息”之语;毛开次韵和歌,下片有“登临无尽,须信诗眼不供愁”之句。“诗眼不供愁”之句。“诗眼不供愁”五字可以领会放翁有所期待、并未绝望的深心。二十五年之后,另一位豪放词人陈亮也曾以《念奴娇》赋多景楼,有“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的感慨万千之语。陈亮此阕,较之陆词更为横肆痛快。词人着眼,凝注大江,意者此江不应视为南北天限,当长驱北伐,收复中原。与放翁之感慨抑郁者,意境大不相同。陈亮平生之怀,一寄于词,惯以词写政治见解。他这一阕《多景楼》,纯然议论战守,纵谈攻防,自六朝王谢到今之庙堂,特别是对那些倡言“南此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中原”的失败论者,明指直斥,豪无顾忌,其精神可流传千古。但作为文学作品讽诵玩味,终觉一泻无余,略输蕴藉风致,不如陆作之情景相生,万感横集,意境沉绵,三复不厌。借用近人陈匪石《声执》中两句话说,陈之词“气舒”,故“劲气直达,大开大阖”;陆之词“气敛”,故“潜气内转,百折千回”。陈如满弓劲放,陆则引而不发。陆较陈多积蓄,多意蕴,因此更显得沉著凝重,悲慨苍凉。
《后汉书·列女传》中说蔡琰“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案,兴平当作初平。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引用沈钦韩的说法,已指出此点),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董)祀。……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其一为五言,其二为骚体。自从苏东坡指出它们的真伪问题之后,主真主伪派各有人在。《悲愤诗》二章见载于《后汉书》蔡琰本传中,主伪派(包括一真一伪派)没有确凿的证据,一般人相信这两首诗是蔡琰所作,其中五言的一首艺术成就远远超过骚体的一首,历代选家多选其五言而遗其骚体,是不为无见的。
《悲愤诗》(其一)是我国诗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首自传体的五言长篇叙事诗。全诗一百零八句,计五百四十字,它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诗人在汉末大动乱中的悲惨遭遇,也写出了被掠人民的血和泪,是汉末社会动乱和人民苦难生活的实录,具有史诗的规模和悲剧的色彩。诗人的悲愤,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它是受难者对悲剧制造者的血泪控诉。字字是血,句句是泪。
全诗可分三大段,前四十句为第一大段,其中分三个层次。前十四句,先从董卓之乱写起。这是诗人蒙难的历史背景,它概括了中平六年(189)至初平三年(192)这三四年的动乱情况,诗中所写,均有史可证。“斩截无孑遗”以下八句,写出了以董卓为首的一群穷凶极恶的豺狼所进行的野蛮屠杀与疯狂掠夺。据《三国志·董卓传》记载:“(董卓)尝遣军到阳城,时适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断其男子头,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车辕轴,连轸而还洛,云攻城大获,称万岁。入开阳城门,焚烧其头,以妇女与甲兵为婢妾。”诗中所写的卓众东下,杀人如麻,以至积尸盈野、白骨相撑以及“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的惨象,是这场浩劫的实录。“载妇女”三字,把诗人自己的遭遇暗暗引入。初平三年春,董卓部将李傕、郭氾大掠陈留、颍川诸县,他们的部队中又杂有羌胡兵,蔡琰就是此时被掳的。“所略有万计”以下十六句,细述诗人在俘虏营中的生活。这些成千上万的俘虏,贼兵不让他们在一起屯聚,即使骨肉之间碰在一起,也不敢说一句话。稍不留意,就会遭到一顿臭骂和毒打。他们日夜号泣悲吟,欲死不得,欲生不能,于是诗人含着满腔的悲愤,只好呼天而问。“彼苍者”两句,将途中之苦总括收住。这一大段最精彩的艺术描写,是贼兵辱骂俘虏的几句话,口吻毕肖,活画出贼兵一副狰狞的嘴脸。
“边荒与华异”以下四十句为第二大段,主要描写在边地思念骨肉之亲的痛苦及迎归别子时不忍弃子、去留两难的悲愤。“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两句,高度概括了诗人被掳失身的屈辱生活,在不忍言、不便言之处,仅用“少义理”三字概括,“以少总多”,暗含着她被侮辱被蹂躏的无数伤心事。“处所多霜雪”以下六句,用“霜雪”、“胡风”,略言边地之苦,以引出念父母的哀叹。诗人通过居处环境的描写,以景衬情,以无穷无尽的“霜雪”和四季不停的“胡风”,来烘托出无穷已的哀叹,增强了酸楚的悲剧气氛。有的注家认为蔡琰被掠后所居之地在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附近),这是不确切的。暂居在河东平阳的,是南匈奴右贤王去卑的一支,非左贤王所居之地。谭其骧先生考证出蔡琰所居之地在西河美稷(今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一带),较为可信,不然,地近中原的河东平阳焉能称作“边荒”?又何言“悠悠三千里”呢?“有客从外来”以下六句,叙述引领望归和急盼家人消息的心情,忽喜忽悲,波澜起伏。客从外来,闻之高兴;迎问消息,方知不是同乡,也不是为迎己而来,希望转为失望。“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两句,诗的意脉忽又转折,平时所企望的事情意外的实现了,真是喜出望外。“己得自解免”以下六句,忽又由喜而悲。返回故乡必须丢弃两个儿子,可能一别永无再见之日,念及母子的骨肉之情,怎能忍心抛弃自己的儿子呢?诗人于是陷入痛苦与矛盾之中。“别子”的一段艺术描写,感情真挚,而且挖掘得深而婉,最为动人。儿子劝母亲留下的几句话,句句刺痛了母亲的心。清人张玉谷评“天属缀人心”以下十六句诗说:“夫琰既失身,不忍别者岂止于子。子则其可明言而尤情至者,故特反复详言之。己之不忍别子说不尽,妙介入子之不忍别己,对面写得沉痛,而己之不忍别愈显矣,最为文章妙诀。”(《古诗赏析》卷六)此言颇为精到。儿子的几句质问,使诗人五内俱焚,恍惚若痴,号泣抚摩其子,欲行不前。在去住两难中,突现了抒情主人公的复杂矛盾心情。“兼有同时辈”以下八句,插叙同辈送别的哀痛,“同时辈”应指与蔡琰一起被掳,同时流落在南匈奴的人,其中应多为妇人女子。她们羡慕蔡琰能返回故乡,哀叹自己的命运,故号啕痛哭。作者描绘出马不肯行、车不转辙、连观者和路人目睹此情此景无不欷歔流涕的场面。不言而喻,当事者的痛苦,要甚于旁观者十倍、百倍。此种衬托手法,更加突出了诗人悲痛欲绝的心境。
“去去割情恋”以下二十八句为第三大段,叙述归途及归后的遭遇。首六句写归途:割断情恋,别子而去,上路疾行,日行日远,但情恋又何尝能割去?“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两句,以念子作收,随作一顿。“既至家人尽”以下十二句,先叙述归后方知亲人凋丧,连中表近亲也没有,以此状写诗人的孤苦无依。接叙乱后荒凉:城郭变成山林,庭院长满荆棘漫草,白骨纵横,尸骸相撑。特别是“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两句,把战后的荒凉,通过阴森恐怖气氛的渲染,表现得十分透足。“茕茕对孤景”句,遥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两句。“登高远眺望”两句,又以念子暗收,遥应“念我出腹子”两句,把念子之情表现得回环往复。以下四句,叙述诗人在百忧煎熬之下,自己感到已快到生命的尽头,虽勉强生活下去,也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托命于新人”以下四句,叙述重嫁董祀之后,虽用尽心力,勉励自己活下去,但自己经过一番流离之后,已经成为被人轻视的女人,常常耽心被新人抛弃,这反映了加在妇人身上的精神枷锁及自轻自贱的女性心态。最后以“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作结,“虽顶末段,却是总束通章,是悲愤大结穴处。”(《古诗赏析》)说明自己的悲剧生涯已无法解脱,悲愤无时无往不在,没有终极。
通观全诗,《悲愤诗》在艺术上有几点突出的成就。
诗人善于挖掘自己的感情,将叙事与抒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虽为叙事诗,但情系乎辞,情事相称,叙事不板不枯,不碎不乱。它长于细节的描绘,当详之处极力铺写,如俘虏营中的生活和别子的场面,描写细腻,如同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当略之处,一笔带过,如“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两句,就是高度地艺术概括。叙事抒情,局阵恢张,波澜层叠。它的叙事,以时间先后为序。以自己遭遇为主线,言情以悲愤为旨归。在表现悲愤的感情上,纵横交错,多层次,多侧面。她的伤心事太多了:被掠、杖骂、受侮辱、念父母、别子、悲叹亲人丧尽、重嫁后的怀忧,诗中可数者大约有七八种之多,但是最使她痛心的是别子。作者为突出这一重点,用回环往复的手法,前后有三四次念子的艺术描写。别子之前,从略述边地之苦,引出“感时念父母,已为念子作影。”(《古诗赏析》)正面描写别子的场面,写得声泪俱下。同辈送别的哀痛,又为别子的哀痛作了衬托。赎归上路后,又翻出“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一层。见得难以割舍的情恋,是因别子而发。至“登高远眺望,神魂忽飞逝”,又暗收念子。从这里可以看出别子是诗人最强烈、最集中、最突出的悲痛,从中可以看到一颗伟大的母亲的心在跳动。诗人的情感在这方面挖掘得最深,因此也最为动人,这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匠心之所在。
《悲愤诗》的真实感极强,诗中关于俘虏生活的具体描写和别子时进退两难的复杂矛盾心情,非亲身经历是难以道出的。诚如近代学者吴闿生所说:“吾以谓(悲愤诗)决非伪者,因其为文姬肺腑中言,非他人所能代也。”(《古今诗范》)沈德潜说《悲愤诗》的成功“由情真,亦由情深也。”(《古诗源》卷三)足见它的真实感是有目共睹的。
《悲愤诗》语言浑朴,“真情穷切,自然成文”,它具有明白晓畅的特点,无雕琢斧凿之迹。某些人物的语言,逼真传神,具有个性化的特点。如贼兵骂俘虏的几句恶言恶语,与人物身分吻合,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形象鲜明生动。文姬别子时,儿子说的几句话,酷似儿童的语气,似乎可以看到儿童抱着母亲的颈项说话的神态,看出小儿嘟努着小嘴的样子,孩子的天真、幼稚和对母亲的依恋,跃然纸上,这在前此的诗歌中是罕见的。
《悲愤诗》激昂酸楚,在建安诗歌中别构一体,它深受汉乐府叙事诗的影响,如《十五从军征》、《孤儿行》等,都是自叙身世的民间叙事诗,《悲愤诗》一方面取法于它们,另方面又揉进了文人抒情诗的写法。前人指出它对杜甫的《北征》、《奉先咏怀》均有影响,不为无据。它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堪称建安时期叙事诗的双璧。
《咏红梅花得“红”字》是《红楼梦》中邢岫烟所作,该诗和《咏红梅花得“梅”字》、《咏红梅花得“花”字》都出自小说第五十回。书中众人在芦雪庵联句,贾宝玉写诗“落了第”,被罚往栊翠庵折红梅花。大家又叫新来的邢岫烟、李纹、薛宝琴每人再作一首七律,按次用“红”、“梅”、“花”三字做韵。专命折得红梅的贾宝玉做一首《访妙玉乞红梅》诗。
随着封建制度日趋衰落,当时的豪门,特别是贵族人士,在精神上也日益空虚,做诗成了一种消磨时光和精力的娱乐。他们既然除了“风花雪月”之外别无可写,也就只得从限题、限韵等文字技巧方面去斗智逞能。小说中已换过几次花样,这里每人分得某字为韵,也是由来已久的一种唱和形式。描写这种诗风结习,客观上反映了当时这一阶层人物的无聊的精神状态。
从人物描绘上说,邢岫烟、李纹、薛宝琴都是初出场的角色,应该有些渲染。但她们刚到贾府,与众姊妹联句作诗不应喧宾夺主,所以芦雪庵联句除薛宝琴所作尚多外,仍只突出史湘云。众人接着要她们再赋红梅诗,是作者的补笔,借此机会对她们的身份特点再作一些提示,而且是通过诗句来暗示的。作者曾借王熙凤的眼光介绍邢岫烟虽“家贫命苦”,“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她的诗中红梅冲寒而放,与春花难辨,虽处冰雪之中而颜色不同寻常,隐约地包含着这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