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题画诗不多,此篇弥足珍贵。此诗通过对一幅山水壁画的传神描叙,再现了画工创造的奇迹,再现了观画者复杂的情感活动。他完全沉入画的艺术境界中去,感受深切,并通过一枝惊风雨、泣鬼神的诗笔予以抒发,震荡读者心灵。
从“峨眉高出西极天”到“三江七泽情洄沿”是诗的第一段,从整体着眼,概略地描述出一幅雄伟壮观、森罗万象的巨型山水图,赞叹画家妙夺天工的本领。这里的“绎思”或可相当于今日所谓的“艺术联想”。“搜尽奇峰打草稿”,艺术地再现生活,这就需要“绎思”的本领,挥动如椽巨笔,于是达到“驱山走海置眼前”的效果。这一段,对形象思维是一个绝妙的说明。峨眉的奇高、罗浮的灵秀、赤城的霞彩、苍梧(九嶷)的云烟、南溟的浩瀚、潇湘洞庭的渺绵、三江七泽的纡回。几乎把天下山水之精华荟萃于一壁,这是十分壮观,非常有彩魄的。当然,这决不是一个山水的大杂烩,而是经过匠心经营的山水再造。这似乎也是李白自己山水诗创作的写照和经验之谈。
这里诗人用的是“广角镜头”,展示了全幅山水的大的印象。之后,开始摇镜头、调整焦距,随着读者的眼光朝画面推进,聚于一点:“惊涛汹涌向何处,孤舟一去迷归年。征帆不动亦不旋,飘如随风落天边。”这一叶“孤舟”,在整个画面中真是渺小了,但它毕竟是人事啊,因此引起诗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在这汹涌的波涛中,它想往哪儿去呢?何时才回去呢?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征帆”两句写画船极妙。画中之船本来是“不动亦不旋”的,但诗人感到它的不动不旋,并非因为它是画船,而是因为它放任自由、听风浪摆布的缘故,是能动而不动的。苏东坡写画船是“孤山久与船低昂”(《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从不动见动,令人称妙;李白此处写画船则从不动见能动,别是一种妙处。以下紧接一问:这样信船放流,可几时能达到那遥远的目的地──海上“三山”呢?那孤舟中坐的仿佛成了诗人自己,航行的意图也就是“五岳寻仙不辞远”的意图。“心摇目断兴难尽”写出诗人对画的神往和激动。这时,画与真,物与我完全溶合为一了。
镜头再次推远,读者的眼界又开廓起来:“西峰峥嵘喷流泉,横石蹙水波潺湲,东崖合沓蔽轻雾,深林杂树空芊绵。”这是对山水图景具体的描述,展示出画面的一些主要的细部,从“西峰”到“东崖”,景致多姿善变。西边,是参天奇峰夹杂着飞瀑流泉,山下石块隆起,绿水萦回,泛着涟漪,景色清峻;东边则山崖重叠,云树苍茫,彩势磅礴,由于崖嶂遮蔽天日,显得比较幽深。“此中冥昧失昼夜,隐几寂听无鸣蝉。”一蝉不鸣,更显出空山的寂寥。但诗人感到,“无鸣蝉”并不因为这只是一幅画的原因;“隐几(凭着几案)寂听”,多么出神地写出山水如真,引人遐想的情状。这一神来之笔,写无声疑有声,与前“孤舟不动”二句异曲同工。以上是第二段,对画面作具体描述。
以下由景写到人,再写到作者的观感作结,是诗的末段。“长松之下列羽客,对坐不语南昌仙。”这里简直令人连写画写实都不辨了。大约画中的松树下默坐着几个仙人,诗人说,那怕是西汉时成仙的南昌尉梅福吧。然而紧接笔锋一掉,直指画主赵炎为“南昌仙人”:“南昌仙人赵夫子,妙年历落青云士。讼庭无事罗众宾,杳然如在丹青里。”赵炎为当涂少府(县尉的别称,管理一县的军事、治安),说他“讼庭无事”,谓其在任政清刑简,有谀美主人之意,但这不关宏旨。值得注意的倒是,赵炎与画中人合二而一了。沈德潜批点道:“真景如画”,这其实又是“画景如真”所产生的效果。全诗到此止,一直给人似画非画、似真非真的感觉。最后,诗人从幻境中清醒过来,重新站到画外,产生出复杂的思想感情:“五色粉图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他感到遗憾,这毕竟是画,在现实中很难有这样的好去处。但诗人认为有。于是,他想名山寻仙去。而且要趁早,如果等到像鲁仲连、张子房那样功成身退(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就桃源归隐,是太晚了,不免会受到“武陵桃花”的奚落。这几句话对于李白,实在反常,因为他一向推崇鲁仲连一类人物,以功成身退为最高理想。这种自我否定,实在是愤疾之词。诗作于长安放还之后,安史之乱以前,带有那一特定时期的思想情绪。这样从画境联系到现实,固然赋予诗歌更深一层的思想内容,同时,这种思想感受的产生,却又正显示了这幅山水画巨大的艺术感染力量,并以优美艺术境界映照出现实的污浊,从而引起人们对理想的追求。
这首题画诗与作者的山水诗一样,表现大自然美的宏伟壮阔一面;从动的角度、从远近不同角度写来,视野开阔,彩势磅礴;同时赋山水以诗人个性。其艺术手法对后来诗歌有较大影响。苏轼的《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等诗,就可以看作是继承此诗某些手法而有所发展的。
此诗写诗人与谢山人早晨同到愚池游览时情景,虽飘然有出尘之思,然毕竟身处逆境,聊作羲皇上人,也只是暂时的自我安慰。
诗的首联写道:“新沐换轻帻,晓池风露清。”在一个露白风清的早晨,诗人与谢山人来到愚池边,用清澈的池水洗过头,换上轻薄的头巾,沐浴着习习凉风,惬意极了。这真是一幅无比清静幽雅的图画。天地间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有愚池边的诗人和相携而至的谢山人。诗句中一个“清”字,既是写眼前景物,同时又点出了诗人心境,情与景交融成一种境界,渲染出诗人的恬淡情趣。初看,上句是叙事,下句是写景。其实,诗人是把自己也当作一景来写了,由于有了人的活动,景物才会如此生动而富于情趣。
愚池早晨这种清静幽雅的景致,使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自谐尘外意,况与幽人行”的感叹。诗人谪居永州已经六年,随着时光的流逝,永州奇异的山水之美,使诗人的心灵多少得到一些慰藉。他移居愚溪之畔后,过着与农圃为邻的村居生活。这种闲适恬淡的生活,使诗人觉得仿佛就是隐居山林。他在《溪居》一诗中写道:“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所以,当他与谢山人来到愚池边,置身于这清静幽雅的景致中,浑然觉得自己已超尘出世,俨然就是一位山林客了。诗的首联与颔联,景与情融溶为一体,创造出了一种物我合一、脱俗造化的境界。
颈联“霞散众山迥,天高数雁鸣”,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高远寥阔的图景:云霞散去,天朗气清,几只大雁鸣叫着飞过蓝天,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直延伸到天际。景因情设,这眼前的景致正是诗人此时胸襟开阔舒坦的具象。政治革新的失败,仕途的失意,曾给诗人以沉重打击。流贬永州的头几年,他倍感冤屈,满怀忧愤。他努力为自己辩谤祛诬,希望一朝昭雪,憧憬有朝一日能够“起复”。但在移居愚溪后,他的心情平定多了。“起复”既已无望,驱散心头的云雾,退一步也海阔天空。于是诗的尾联写道:“机心付当路,聊适羲皇情。”此联妙在一个“付”字,从字面上看,“付”是“交付”的意思,其实则包含着诗人对官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机心”极度的轻蔑与鄙视。官场的机变诡诈,诗人向来不屑,更何况此时已远离是非纷争。地处南荒的永州,民风淳朴敦厚,诗人生活在他们中间,仿佛走进了远古的伏羲时代,所以他说“聊适羲皇情”。而句中的“聊”字,又反映出诗人的无奈心情,这种隐居般的生活并非诗人的真心追求,只是暂时自我安慰而已。
王国维把诗的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他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柳宗元把个人的情感渗透在景物中,写出了一种“无我之境”。写景与抒情相交错,情与景相融溶,物我合一,浑然一体,脱俗造化,境界清新高阔,情趣恬淡幽雅,意兴洒然。
怀古诗与游览诗,大多数是在时空概念上做文章。或者通过同一地点的今昔对比,寄托胜事不常、沧海桑田的感慨;或者通过同一时间两地的不同,抒发由此而产生的喜怒哀乐。在绝句中,由于篇幅的限制,便把时空概念浓缩交织,给人以咀嚼品味的余地。王安石的这首《州桥》诗就是运用了这一手法。
这首诗是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时,回想旧游汴京所作。前两句是写当年在州桥踏月,想念自己在金陵的家;后两句写在金陵赏月,又因听到当年想象中的凄切而急速的溪声,忆及汴京。前者的州桥是实写,溪流是虚写;后者的州桥是虚写,溪流是实写。所写的虚实的不同,也就是时空的不同,如此交叉渲染,人事的变迁,情感的变化也就都包含融会了进去。
《州桥》诗,其意境有似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更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立足于今,想象未来,所写的是一个地方,但时间的不同,情感也将不同。通过时空变化,展示悲欢离合的演变,自己的相思之情得到了体现。王安石的《州桥》诗与李商隐诗一样,都是以景设情。但王诗是由现在的金陵想到过去的汴京,李诗是由现在的巴山想到将来会面的长安。一是回忆,一是展望。所以李诗格调轻快婉转,王诗就显得沉重压抑。
词的上阕以虚实相生、正反对比等艺术手法着重叙事而又渗透着热烈而深沉的情感活动。“六月天兵征腐恶”,起句突兀而来,首先推出“天兵”与“腐恶”两个对立的意象,并以“征”字相关联,直有一股令人振奋的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造成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以“天兵”指作者所率的工农红军,既显其神威,又张其正义。以“腐恶”指敌人,是形容词名物化的用法,既暴露了敌人腐朽丑恶的本质,又反衬了“天兵”的正义和不可抗拒。中间着一“征”字,可谓兴师有名,仁义自见。这一句从时令“六月”落墨,看似寻常,其实多有包孕。
“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就其喻指的事物而言,是前句的复现;就其意象创造而言,却发生了耐人寻味的推移和转换。“万丈长缨”与“天兵”语意相承,是意象的推移;“鲲鹏”与“腐恶”相应,用以吟指作者所要否定的对象,则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意象转换。此前,作者在《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有“鲲鹏击浪从兹始”句;此后,在《七律·吊罗荣桓同志》中有“斥鷃每闻欺大鸟”句;在《念奴娇·鸟儿问答》中有“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句。其中“鲲鹏”、“大鸟”都被用来喻指作者所赞美和肯定的对象。这里,作者之所以进行异乎寻常的意象转换,以“鲲鹏”属应“腐恶”,意匠在于既真实地揭示当时国民党蒋介石政权虚弱而又暂时强大的两重性本质,又隐约披露作者对当时攻取中心城市的不可能性与危险性的深层的情感判断。“万丈长缨”要缚住那大而“不知其几千里”的鲲鹏,气不可谓不壮,然而谈何容易!
正是沿着上述已经隐约披露的深层的情感潜流,作者的思绪很自然地流向了另外的意象空间:“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赣水那边”,是以切入的远景转换了意象空间;“红一角”则以鲜明的色彩造成了耀人眼目的视觉形象。这种空间的跳跃转换和鲜明意象的创造,无疑显示了作者强烈的情感流向,透露了作者对已经是“红一角”的“赣水那边”分外瞩目的眷顾之情。这种深刻的情感潜流,毕竟是难以抑而不发的,至“偏师借重黄公略”一句,可谓情不自禁而溢于言表了。作者之所以在作品中对黄公略赞赏有加,不仅仅是因为黄公略所率的红三军在从汀州向长沙的军事行动中确实是足可倚凭的“偏师”,黄公略本人在关键时刻赞同并支持了毛泽东抵制攻取南昌的决策;更重要的是,他向来理解和支持工农武装割据的主张,坚持在粤北至赣西南赣水一带开展武装斗争,深入进行土地革命,建立工农红色政权,为创建革命根据地作出了重要贡献。可以说,黄公略与毛泽东在革命战略上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是毛泽东足可信赖与借重的。
词的上阕一、二句与三、四句构成了层次分明而又相互联系、相映成趣的艺术思维空间,笔调也前后相承而又显出变化。如果说一、二句是作者立足于现实而在幻化的意象空间进行形象思维,豪情浩气之中隐然生出一缕深沉的忧思,笔调雄浑而凝重;那么,三、四句则是从虚境回复现实,于深情眷顾中流露出对正确的战略道路及其成功实绩的热情赞美,笔调也显得活脱轻灵。
词的下阕,作者挥洒酣畅的笔墨,紧扣意脉进一步状写革命气势,抒发强烈而深沉的情怀。“百万工农齐踊跃”,是上阕“天兵”、“万丈长缨”等虚拟意象的现实具体化,是对如火如荼的工农武装斗争形势的真实描写与概括。“齐踊跃”三字,极富动感,极有力量,既讴歌了广大工农群众革命的热情和昂扬的斗志,又为下句意象空间的开拓引弓蓄势。
“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紧承前句笔力豪气,一泻万里,势不可遏。从汀州向长沙的军事行动,自闽西、赣南北上,纵贯江西,几及全省,而后自赣西北取进逼湘鄂态势,状以“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并非“虚笔”。句中驱遣“席卷”、“直捣”这两个力度极强的词语,意锐词锐,如同雷轰电掣,使得上阕开辟的“万丈长缨”、“红一角”的意象空间急剧伸张拓展,令人心驰神往,了无滞碍,似觉锋芒所向,红旗漫天,以至席卷江西、直捣湘鄂意犹未尽,情不能已。
至此,作者顺势翻笔,凌空一变,由已经极大地伸展开来的外在的意象空间转向逐渐亢奋起来的内在的心灵世界:“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红了一角的古老土地上红旗跃动,百万奋起的工农正迈开排山倒海的行进步伐,“席卷”、“直捣”旧世界的革命气势……此情此景,本身就构成了大气磅礴、悲壮动人的时代旋律、人类史诗。而呼唤“饥寒交迫的奴隶”、“全世界受苦的人”起来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的《国际歌》,正是这种时代旋律、人类史诗汇集而成的全世界无产者革命的歌,心中的歌。毛泽东身在此情此景之中,扮演着“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的时代主角,是我唱《国际歌》,还是《国际歌》唱我,自是浑然难分而神思飞越了。所谓“狂飙为我从天落”,正是这种物我浑然的诗家妙语。“狂飙”何物?它既指革命风暴,此为物;又指内心的情感波涛,此为我。二者交激鼓荡,奔突于天,深沉于心,以“为我从天落”言之,信不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