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以一个“春色恼人眠不得”的花月良宵为背景,描写一个被幽闭在深宫里的少女的一连串动作和意态,运思深婉,刻画入微,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并看到了她的曲折复杂的内心活动。
诗的首句“西宫夜静百花香”,点明季节,点明时间,把读者带进了一个花气袭人的春夜。这一句,就手法而言,它是为了反衬出诗中人的孤独凄凉的处境;就内容而言,它与下文紧密衔接,由此引出了诗中人的矛盾心情和无限幽恨。作者的构思和用词是极其精细的。这里,不写花的颜色,只写花的香气,因为一般说来,在夜色覆盖下,令人陶醉的不是色而是香,更何况从下面一句看,诗中人此时在珠帘未卷的室内,触发她的春怨的就只可能是随风飘来的阵阵花香了。
照说,在百花开放的时节,在如此迷人的夜晚,作为一个正在好动、爱美年龄的少女,竟然还没有就寝,早该到院中去观赏了,但她却一直把自己关在室内。这可能是她并不知道户外景色这般美好,更可能是有意逃避,为怕恼人的春色勾起自己心事,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偏偏有花香透帘而入,使她又不能不动观赏的念头。
诗的第二句“欲卷珠帘春恨长”,正是写她动念后的内心活动。这时,她虽然无心出户,倒也曾想把珠帘卷起遥望一番,但这里只说“欲卷”,看来并没有真的去卷。其实,卷帘不过举手之劳,问题是她为什么始而欲卷,终于不卷呢,该句内回答了这个问题。其原因为:不见春景,已是春恨绵绵,当然不必再去添加烦恼了。
但如此良宵,美景当前,闷坐在重帘之内,又会感到时间难熬,愁恨难遣。诗的第三句“斜抱云和深见月”,就是诗中人决心不卷珠帘而又百无聊赖之余的举动和情态。看来,她是一位有音乐素养的少女,此时不禁拿起乐器,想以音乐打发时间、排遣愁恨;可是,欲弹辄止,并没有真个去弹奏,只是把它斜抱在胸前,凝望着夜空独自出神罢了。这一“斜抱云和”的描写,正如谭元春在《唐诗归》中所说,“以态则至媚,以情则至苦”。可以与这句诗合参的有崔国辅的《古意·净扫黄金阶》“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以及李白的《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这些诗句,所写情事虽然各有不同,但都道出了幽囚在深宫中的怨女的极其微妙、也极其痛苦的心情。
诗的末句交待了她在月下凝望的是什么,又望到了什么。“朦胧树色隐昭阳”,就是她隔帘望见的景色。这一句,既是以景结情,又是景中见情。句中特别值得玩味的是点出了皇帝所在的昭阳宫。这与作者另一首《长信秋词》的结尾“卧听南宫清漏长”句中点出南宫的意义是相同的。它暗示诗中人所凝望的是皇帝的居处,而这正是她的怨情所指。但是,禁闭着大批宫人的西宫与昭阳殿之间隔着重重门户,距离本来就很遥远,更何况又在夜幕笼罩之中,诗中人所能望见的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树影而已。这时透过一层、深入一步的写法,写诗中人想把怨情倾注向昭阳宫,而这个昭阳宫却望都望不见,这就加倍说明了她的处境之可怜。
沈德潜《说诗晬语》说:“王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陆时雍《诗镜总论》也说:“王龙标七言绝句,自是唐人《骚》语,深情苦恨,襞襀重重,使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这首《西宫春怨》是当之无愧的。
宋廷南迁,围绕定都问题,有过一段时期的争论。
建炎三年(1129)二月,帝在镇江。当时金军正拟渡江南下,帝召从臣问计,王渊以杭州有重江之险,主张逃往杭州。高宗畏敌如虎,此话正中下怀。张邵上疏曰:“今纵未能遽争中原,宜进都金陵,因江、淮、蜀、汉、闽、广之资,以图恢复。”帝不听,去了杭州。绍兴六年(1136)七月,张浚上奏曰:“东南形胜莫重于建康(即金陵),实为中兴根本,且使人主居此,北望中原,常怀愤惕,不敢暇逸。而临安(即杭州)僻在一隅,内则易生玩肆,外则不足以号召远近,系中原之心。请临建康,抚三军,以图恢复。”这一回因形势好转,即于次年移跸金陵。但八年回杭州。张守谏曰:“建康自六朝为帝王都,气象雄伟,且据都会以经理中原,依险阻以捍御强敌。陛下席未及暖,今又巡幸,百司六军有勤动之苦,民力邦用有烦费之忧。愿少安于此,以系中原民心。”然而高宗正一心与金人议和不以收复北方失地为大业,执意定都杭州。同年,宋金签订了“绍兴和议”,自此南宋都定临安。(见《宋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三《南迁定都》)康与之此词,正即作于这一历史时期。名曰“怀古”,实是“伤今”,是针对当时南宋小朝廷奉行逃跑和妥协政策而发的扼腕之叹。
上阕思接千载,写历史长河中的金陵。金陵群山屏障,大江横陈,是东南形胜之地,自三国吴孙权建都于此,历东晋、宋、齐、梁、陈,六朝为帝王之宅,豪华竞逐,盛极一时。起二句,即概述那一段灿烂辉煌的往事,以先声夺人。“龙蟠虎踞”四字用典,汉末诸葛亮出使东吴,睹金陵(时称秣陵)山阜,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之见,见《太平御览。州郡部。叙京都》引晋张勃《吴录》。南京山川雄伟人事繁华,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然而,宇宙无穷,山川长在;盈虚有数,人事不居。三百馀年在永恒的历史面前只是弹指一瞬。随着政权更迭,国都无移,金陵的繁华已成古迹。“缥凤”二句,情绪陡落千丈,与后蜀欧阳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之所谓“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北宋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之所谓六朝旧事随流水”同一感慨。由字面可看出,明显是化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缥凤,淡清色的凤鸟。凤凰台,故址在今南京花盝冈。南朝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有三鸟翔集于此,状如孔雀,五色文彩,鸣声谐和,众鸟群至,遂筑此台以纪其瑞。见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江南东道·升州·江宁县》。由于李白诗为人们所熟知,而读者不难联想而及同诗中“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等名句,局部返观为整体,十个字带出了一连串意境,当年“豪华”之盛,今日萧瑟之衰,种种画面遂一而过。且“龙蟠虎踞”云云以“山”起,“台空江流”云云以“水结”针缕亦极周到。
题面“金陵怀古”之意,上阕四句已足。然词人之用心原不在“发思古之幽情”,为“怀古”而“怀古”,“怀古”的目的是为了“伤今”,故下阕即转入此旨。“下临”二句,视通万里,置金陵于有利战略地位。“全楚地”,语见唐刘长卿《长沙馆中与郭夏对雨》诗“云横全楚地”,泛指长江中游地区。春秋战国时,此系楚国的腹地,故云。“包举”,包抄而攻取。二句说金陵为长江下游的战略要地,与长江中游诸重镇共同构结成包抄中原的态势。按当时军事方略,南宋如欲北伐收复中原失地,可于长江中、下游两路出兵,一路自鄂州(今武汉市一带)出荆襄,直趋河路;一路自金陵等地出淮南,迂回山东。倘若更置一军自汉中出,攻取关陕,三路进击,则尤佳。词人能够高度评价金陵在北伐事业中所占据的重要战略地位,见识卓越前引张邵、张浚、张守之奏议,与康与之此词,或为政治家之言论,或为文学家之笔墨,都代表着当时的军心、民心。南宋爱国词,与民族、人民的愿望息息相通。行文至此,词情再度振起。可是,“事无两样人心别”(辛弃疾《虞美人。同父见和再用前韵》),以高宗为首的南宋统治集团只知向金人屈膝求和,不知利用民众力量。他们龟缩在浙东一隅,视长江天险为第二道院墙,不去利用金陵的战略位置。
面对这一冷酷的现实,词人的激情不禁再一次跌到冰点。“可惜草连天,晴郊狐兔眠!”一声长吁,包含着多么沉重的失望与痛苦啊。作为南宋臣民,词人不可能直言不讳地去批揭那龙喉下的逆鳞,然而他已经形象地告诉后人,南宋统治者的胆识,在六朝之下!东晋以迄梁陈,文治武功虽不甚景气,毕竟尚有勇气定都金陵,与北方抗衡,未至于躲得那么远呢。
此词的特点是,上下八句,两两相形,共分为四个层次,呈现为“扬——抑——扬——抑”的大起大落,这种章法与词人怀古伤今时起伏的心潮吻合无间。
由起句的“龙蟠虎踞”到收句的“狐卧兔眠”,两组意象遥遥相对,亦是匠心所在。其意盖从北周庚信《哀江南赋》“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云云化出,更为简洁。龙虎地而无有龙腾虎掷的形象,却成为狐兔之乐园,此情此景,本身即是莫大的讽刺,不必更着一字,读者已随词人作喟然之浩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