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云说:“飞卿古诗与义山近体相埒,题既无味,诗亦荒谬;若不论义理而取姿态,则可以。”不用去找多少论证,只要随手翻开《温飞卿诗集》中的第一篇这首《鸡鸣埭曲(歌)》拈出来看看,就可以发现黄子云所说的未免过于武断。这篇古诗,不仅姿态迭丽,而且义理堂堂,更韵味深长,是一篇美丽的借古讽今的佳作。
这篇作品写出了温庭筠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知识分子那忧心忡忡的爱国情怀。鲁迅先生说过:“真的,‘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现在。”温庭筠正是为了现实而去发思古之幽情的。但他由于秉素之不同,却把一曲挽歌写得十分艳丽动人。甚至同时而以“艳丽”与他齐名的李商隐,在他的《咏史》一诗中,虽也有同样的意思,如:“北湖南埭(即鸡鸣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比起他的这首《鸡鸣埭曲》来,也直白得多了。无怪薛雪要说:“温飞卿,晚唐之李青莲也,故其乐府最精,义山亦不及。”他的这整首诗,就像是诗人饱蘸感情,用他那忧伤的色调,画出了一幅巨大的色彩斑斓的历史长卷,而不是用文字写出的诗。而且,由于他诗中除第一句为了点明情节,运用的是叙述的语言外,通篇都是诉诸视觉的画面,充满了动作性和运动性,再加上他对于声、光、色的调度如此贴切和谐,又仿佛是使人看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历史电影。早在电影出世一千多年以前,诗人就似乎已掌握了这类乎蒙太奇的表现手法,确实值得惊奇。
全诗共分五绝。
第一绝是写齐武帝萧赜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与气氛下出城的。写出辉煌而鬼祟。
南朝的天子要出去打猎了。他起得绝早。天还是黑黑的,所以看到银河淡淡的白光,寥落的晨星还在不齐地闪烁。皇帝的车队,在宫人和侍从们马队的拥簇下,人不知鬼不觉地奔出城去了。
在另一处,当计时的铜壶里的水渐渐地滴光了的时候,东方泛起了鱼肚色。这正是大臣们早朝的时候。大臣们一个个地从梦中醒了过来,推被而起:准备盥洗上朝。
这里的耿耿星河、铜壶滴漏,都是共景。而在这一景色下,诗人运用了并行的写法:这里人刚起床,正准备早朝哩;而那里,皇帝们早已过了鸡鸣埭了。两组镜头并行:这里正从容盥漱;而那里,飞奔的马群把尘土踢得老高,奔得很急。这两组平行的镜头,是能说明很多的问题的。至少读者会想到这些宵衣旰食的大臣们,当他们早朝扑了一个空时,那种耸肩摊手、摇头咋舌,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也就可以感到这个国家是一个什么样子了。
由于皇帝的车骑需要绝早偷跑的这一情节的安排,让人分明感到了朝廷有两种力量的斗争。据《南史》载:“齐武帝永明六月五日,左卫殿中将军邯郸超表陈射雉,书奏赐死。”这就足见当年反对萧赜这样荒淫举动的人一定不少。然而作者在这里并没有正面的去写,只是用这一特定的情节,精心酿造出这一鬼祟于庄严的气氛,表达出天子的“逃禅”,从而暗示齐之亡,并非亡于齐之无人,而是亡于皇帝的不用并一意孤行的结果。
如果说这一绝里的这个意思还不够明显的话,那么在第二绝里,诗人就干脆把一个破坏好端端的和平宁静的国家之罪责,完全归之于皇帝了。
第二绝,诗人用了三组非常和平静谧的形象,来说明齐之亡,非亡于什么天灾。鱼跃莲东,柳悬栖鸟,宫墙之内是和平静谧的;而万户红妆,镜中皆春,则城乡之人口繁衍,整齐健壮也可见。这些描写也许有点儿夸张,但至少不是战火纷飞,饥鸿遍野,人民辗转于沟壑的形象。据史载:“江南之为国盛矣!”可见齐之亡也并非经济衰落。然而之所以石破天惊,江山骤变,三百年江南王气顿时成了一片战火愁烟,则罪过就在于当朝的荒于政事而酖于游宴的缘故。这就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碧树”一句转捩得妙。碧树上天鸡一鸣,“雄鸡一唱天下白”,既是前半繁华的收束,想见人民的安居乐业;又启后半战乱的序幕:碧树一声,正不亚石破天惊。一“晓”字,作为光明的留恋;也是省悟的开始。正是无穷悔恨而又寓于安乐之中,非常关合而又哲理深长。
三、四两绝连起来写,句法有变化。“彗星拂地浪连海,战鼓渡江尘涨天。”很有点像今天用滥了的电影手法。他先用两个空镜头,天上出现震怒的迹象,不过不是现在习用的电闪雷鸣,而是划过古时象征兵灾的彗星;海上狂涛卷着巨石,发出惊人的怒吼。狂涛的吼声化成渡江的战鼓;卷起的雪浪化作战舰犁开的浪花。用虚实结合的手法,交代了战争的进行。形象生动而笔墨经济;这就是诗词优于散文的地方。接着,“绣龙画雉填宫井,野火风驱烧九鼎”,写齐朝的覆灭,国家处于一片战火之中,十分出色。把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写得如此色彩斑斓。也许正是色彩如此艳丽,这才更加使人触目而惊心的。试看:皇帝的龙袍,后妃的霞帔,这曾是人们心目中非常庄严神圣的物件,人们见了它是要顶礼膜拜的,亵渎了它就会诛及九族。然而如今却是连它穿着的人一起,都抛进宫中的井里,连井都快填满了。青铜的九鼎,那是代表着国家的神器,非大典是不能轻易开启的,如今也被熊熊的战火所吞没了。将一个国家的覆灭,写得惊心动魄。这里的色彩愈艳丽,就愈益令人心惊而不忍目睹。使庄严神圣的东西完全处于邪恶的毁灭之中,那是不由人不痛心疾首的。没有任何叙述的语言,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能有这样富有鲜明而动人的力量。
诗人在这里是咏史,所以从想象中又回到了现实。眼前是“殿巢江燕砌生蒿,十二金人霜炯炯。”过去的宫殿荒芜了,只有燕子在梁上做窠;阶石因长期没人践踏而长满了蒿草。而为了怕人民造反,尽收天下兵器所铸成的十二金人,抛置在废墟里,满身白霜,空自炯炯发出寒光,似乎仍然很神气。然而它愈神气,愈益显出以为没收了兵器就可以天下太平是多么愚蠢可笑。这鲁莽的金人,其实正是无知的象征。它神气得炯炯发光,对着这长满蒿草的废殿,是非常绝妙的讽刺。
最后一绝,诗人放眼望去,看到了过去的紫禁城。它塌了,只能隐约见出的墙基,上面也长满了青草,和一眼望去的芊绵绿色连成了一片。当年这里融融的春光,只落得如今空暖荒陂。过去了,六朝金粉,几许繁华,不仅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这禁城的废墟上,野棠梨树都长得这么高大了。这繁花似雪的野棠梨开得多美丽,这亭亭玉树,是不禁使人要想起曾在这儿歌舞过的《玉树后庭花》来的。他就是这样把过去与现实、把荒淫与败亡联系了起来,并过渡得天衣无缝,这简直就是绝好的蒙太奇。
读这首诗,眼前所见的都是被强调了的艺术景象。正是这些艺术化了的画面,使得读者产生了对于南朝天子昏庸的愤慨,感到了诗人热爱祖国的痛惜心情。诗是有高度的思想性的。果然不久,农民起义,唐室也就如同汉朝那样经过纷乱而告终。由于历史是这样的相象,以至读者难以断定诗人在这里,到底是悼齐,还是在哀唐。因此,诗人是站在了时代的最高点而预见到了晚唐末世的未来。
有的学者说:“温庭筠的诗好用浓艳的词藻,缺乏深刻的思想内容,存在比较浓厚的形式主义倾向,在他的乐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然而就在这首乐府中,实在也看不出浓艳的词藻有什么不好。它不是决定作品有没有思想内容与形式主义的可怕的因素,而只是反映了一个作用的艺术风格。而艺术的风格,是民族传统与现实的社会风气在特定气质的作家身上相结合的结果;它是不能成为评定艺术家的高下之凭据的。看看这首诗的内容,也实在不能不惊讶于他有这样的预见。如果不是一位以人民、国家、民族为忧的人,他是不能于别人的酖乐中感到灭亡的忧戚的。他既敢吟《鸡鸣埭曲》,想必邯郸超的故事他也是知道的。那么,当别人在高压之下,而粉饰升平的时候,他却敢冒忌讳而偏要去揭历史的疮疤,正像他自己说的:“永为干世之心,厥有后时之叹。”没有坚定的政治信念,不可能办到。所以诗人那艳丽的风格,实在是因为他有火样瑰丽的忘我的战斗精神而形成的。
首联是单株牡丹的特写图。开头借用《典略》典故,以锦帷乍卷、容颜初露的卫夫人形容牡丹初放时的艳丽夺目含羞娇艳。次句用《说苑》典故,原典是鄂君举绣被拥越人,此谓“绣被犹堆越鄂君”,清人马位《秋窗随笔》及桂馥《札朴》已指出其为误用(桂谓当为“楚鄂君”)。诗人将牡丹的绿叶想象成鄂君的绣被,将牡丹花想象成绣被覆盖的越人,传神地描绘初开的牡丹花在绿叶的簇拥中鲜艳的风采。“犹堆”二字刻画花苞初盛时绿叶紧包的形状,与“初卷”相呼应。
颔联展示牡丹随风摇曳时的绰约丰姿。垂手、折越都是舞名,亦指舞姿。玉佩指舞女身上佩戴的玉制饰物;郁金裙指郁金草染色的裙。这两句以舞者翩翩起舞时垂手折越,佩饰翻动,长裙飘扬的轻盈姿态来作比喻,牡丹花叶在迎风起舞时起伏翻卷,摇曳多姿的形象。
前两联重在描绘牡丹静中的形态,颈联具体地描写了牡丹的色香。“石家蜡烛何曾剪”形容牡丹的颜色像燃烧着的大片烛火,却无须修剪烛芯。“何曾剪”西晋石崇豪奢至极,用蜡烛当柴,烛芯自不必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是说牡丹的芳香本自天生,岂待香炉熏烘。据说荀彧到人家,坐处三日香。旧时衣香皆由香炉熏成,荀令自然身香,所以说“可待熏”。
尾联写诗人陶醉于国色天香,恍惚梦见了巫山神女,盼望她传授一支生花彩笔,将思慕之情题写在这花叶上,寄给巫山神女。梦中传彩笔,典出《南史·江淹传》,这里反其意而用之,表明诗人心摇神荡的兴奋激动之情。
这首诗构思巧妙,借物比人,又以人拟物,借卫夫人、越人、贵家舞伎、石家燃烛、荀令香炉等故事描写牡丹花叶的风姿绰约、艳丽色彩和馥郁香味,使牡丹的情态毕现。最后诗人突发奇想,欲寄牡丹花叶于巫山神女。明写牡丹,暗颂佳人,一实一虚,别具一格,令人回味无穷。
此诗的开头由一“怜”字引出,“不得意”点明“落第”。“况复”二字递进一层,丘为落第正值柳枝又绿的新春,伤心人对满目春光不免倍觉伤神。“柳条青”客字并暗隐送别的场景,灞水岸边,杨柳依依,送别之际,诗人对丘为的怜惜之情也格外强烈了。这一联诗中既有丘为又有诗人自己,其后两联专写丘为。第二联用典。当年苏秦游说秦王,连续上了十次书都未奏效,黄金百斤用尽(《战国策·秦策》)。以苏秦作比,描写丘为只身困于长安、盘资耗尽的窘况;返回时,由于忧愁的煎熬,两鬓又新添了白发。一“尽”、一“新”,两相映照,丘为的凄苦之状与诗人的哀怜之情如在眼前。京都既难以安顿,回家也是孤独一人,生计窘迫。第客联就是对丘为归途形象的描绘:“五湖客亩宅,万里一归人。”这两句是此诗名句,写丘为孤独一人长途返回,太湖畔唯有微薄的家产,生计窘迫。从字句间读者仿佛看到一个步履沉重、心情懊丧的人,低头走向自己的家园,令人产生怜悯的共鸣。此联句与句对仗,同时又句中自对:“五湖”对“客亩宅”,“万里”对“一归人”。结尾一联:“知祢不能荐,羞为献纳臣。”这里以祢衡借指丘为。《后汉书·文苑传》说祢衡恃才傲物,唯善鲁国孔融及弘农杨修,融亦深爱其才,“上疏荐之”。唐代武后垂拱二年,设理匦使,以御史中丞与侍御史一人充任,玄宗时改称献纳使。王维曾任右拾遗、殿中侍御使等官职,因此自称“献纳臣”。诗人认为自己明知丘为有才华而不能将他推荐给朝廷,自愧不如孔融,同时于“羞”中寓愤,对于贤才遭弃的黑暗政治表示了愤慨。情绪由怏怏惜别转到深深的内疚,以至于牢骚不平,激昂慷慨。
王维与丘为虽是同辈诗友,但年龄稍长,故诗中语气较为老成。结尾处反用孔融与祢衡的典故,虽是从识贤、荐贤的角度引出,但“知”字与篇首的“怜”字,还是表现了一种长者所特有的口吻。诗写送别,抒发的却不是一般的离情别绪,其着重抒发的是对人才的爱惜以及由此引出的对黑暗政治的激愤。全诗从离别写到归程,由近及远;诗情则由哀怜转为羞愤,由浅入深。
这是一首赠妓词。写妓女抛弃旧主,另寻新欢,并就此对其进行批评、规劝。语多嘲讽,诙谐有趣。
全词共分两大部分。前七句为第一部分,写其抛弃旧主人。起首二句写其轻率。不经了解,便一口咬定那人是“好个主人家”,所以“不问因由便去嗏”,走进了那人家门,做了妓女。轻率难免上当受骗,所幸的是此女有处变不惊的本领。故“病得”三句接写其机智。言其发现“那人”病得不成样子,且容貌丑陋,而她却处变不惊,系上裙儿,强颜欢笑,虚与周旋,暂时把“那人”稳住,等待时机的到来。“别泪”二句写其对旧主人毫无感情,即使离去,也不会流下一滴眼泪。所谓“海誓山盟”,不过是一套虚无缥缈的骗人的鬼话,天方夜谭而已。从而揭示此妓的无情无义。“今日”三句为第二部分,写作者对妓女的赠言。谓其应当汲取以往轻率上当的教训,对人不可轻信,这是今日另寻新欢时所必须“记取”的,否则还要上当受骗,过上十年八年,新欢也必将和“那人”一样丑陋不堪。
这首词在艺术风格方面的特点主要是通俗似曲。词中运用了大量的宋元时代的方言俗语,如“嗏”、“妆幌”、“巴巴”、“稳”、“赊”、“孩儿”之类,加上其他一些词语也多取自日常生活中常用的词语,因而形成本词通俗易懂,新鲜活泼的艺术风格。而这类词突破了文人词追求典雅的传统,开后世散曲之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