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之一。封建贵族穷奢极欲,以一种病态的狂热度过醉生梦死的岁月,当时“奢侈之费,甚于天灾”(《晋书·傅玄传》)。张华的这首《轻薄篇》,以铺叙的笔法酣畅淋漓地描写了骄代王公、末世贵族的淫逸生活。虽然,作品仍不免有“劝百讽一”之嫌,作者也流露出津津咀嚼之意,但对于后人认识那一时代的生活仍是有一定价值的。
诗的开头四句总提时代特征,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末世”,这是一个挥金如土的“骄代”,这是一个患有结核病的社会,越是荒淫越是色红如花,越是负罪越是志意沉溺。这四句诗还点明了以下要展开描写的两个特征:一是“浮华”,二是“放逸”。
从“被服极纤丽”到“手中双莫邪”共十六句;写饮食服饰之奢华:绫罗丽服,珍馐嘉肴,文轩羽盖,宝车骏马,还有玳瑁簪、象牙鞭、金鑮履、莫邪剑,连僮仆也食不厌精,连婢妾也衣必锦绣,一片珠光宝气,一派纸醉金迷。以上突出“赀财”之“丰奢”。接下来六句,从“宾从焕络绎”到“朱门赫嵯峨”,写气势之不凡:宾客络绎,鱼贯而入;侍御盈门,喧呼而出,何等规模,何等排场。主人结交的都是头面人物:“金张”指金日磾和张安世,都是汉宣帝时的大官;“许史”指许伯与史高,都是汉宣帝时的外戚,诗中用以代指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再看房屋建筑:朱门沉沉,庭院深深,高楼巍峨,飞阁流丹,第宅座落在中心地带、贵族区内,面对着繁华大街、来往行人,更显出主人之地位。
以上写“财”、“气”。接下来十六句,从“苍梧竹叶青”到“展季犹咨嗟”写“酒”、“色”。“九酝”指久经酝酿,即陈年老窖。“宜城醝”、“竹叶青”都是古代美酒:醇醪在金钟中旋转,带着蛊惑感官的色泽与芳香,浮沫如蚁,溢出杯盘。觥筹交错,可以想见其鲸吞牛饮之态矣。以上写“对酒”“行觞”还只是略略点染,下文述“当歌”“征色”则不惜浓墨重采。献歌献舞的都是天下绝色,人间尤物;“齐赵”指齐都临淄,赵都邯郸,都是以女乐出名的地方。“西巴”指巴郡,其地之民亦以善舞著称,《后汉书·西南夷传》即有“夷歌巴舞”之说。“北里”之舞出荒淫好色之商纣,《史记·殷本纪》云:“纣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大陵”也是女色歌舞、云雨恍惚之代名词,《史记·赵世家》云:“王游大陵,梦见楚女鼓琴而歌。”歌儿舞女,倾城倾国,歌声比古代名曲“激楚”还动听,舞姿比名倡阳阿还轻妙。五陵年少,膏梁子弟,眼花缭乱,一掷千金。这一部份写征歌逐舞的场景,作者洒开笔墨,汪洋姿肆地着意描绘,画面飞动,行文节奏疾速,一幕幕豪华场景旋转而过,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铺排用典又起到了加重笔触、在高潮处延宕往覆、令人回味再三的作用。但写到此,作者意犹未足,最后四句又以夸张的手法,从侧面来烘托歌舞“移人性情”的力量:墨子是主张“非乐”的;展季即柳下惠,是坐怀不乱、不为色动的真君子,但在如此“刺激”的歌舞面前,这两位老夫子也忍不住要停车欣赏,感叹咨嗟了。即此可见其“感人”之深。不仅是君子和苦行主义者受到诱惑,连没有情感的游鱼玄鹤也闻声而动了,或敛翅下降,或鼓鳍出水,可见,新声巧调不仅能“感”人,还能“动”物。
写罢“浮华”之状,再写“放逸”之态。《宋书·五行志》载:“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从“淳于前行酒”到“此欢难可过”十六句就是戏剧化、集中化地再现了这一种“放逸”的时代风气。“淳于”即淳于髡,滑稽而善饮;“雍门”指雍门周,善鼓琴而助人饮。有这样的清客与宴,三分酒量者也会十分豪饮。而主人又是十二分热情,好比西汉之陈遵(字孟公),每设宴必将客人之车辖投入井中,客人欲行不得,便只好拼得醉颜作长夜之饮。如此气氛,如此主客,举座便由微醺而沉醉,终于猖狂失态。其始也,酒色上睑,耳热眼花;继而举杯命酒、讨酒、催酒(“三雅”指伯雅、仲雅、季雅,皆酒爵名);其间,喧哗争吵,杯盘狼籍,提耳强灌,出乖露丑,不一而足;最终,男女混杂,放荡不羁,官帽歪戴,首饰堕落,猥亵淫乱之事自不待言。“绝缨”用楚庄王宴群臣事:楚庄王与群臣狎客滥饮,适殿上烛灭,有人乘机拉扯王后衣裳,欲行无礼。王后在黑暗中将那人冠缨扯断,以便追查问罪。谁知楚王唯恐扫兴,反而下令让所有的人都将冠缨拉掉再点灯,以此遮掩那荒唐酒客,染指而不膻。既然“烝上”“犯主”尚不见怪(尤,责怪也),其它荒唐行为就更是“合理”“合法”的了。作者举此一端,其余荒淫之事就尽在不言中了。
从“人生若浮寄”到“礼防且切磋”,这结尾八句是从“理论”上探讨“浮华”“放逸”这一时代贵族病的成因,揭示了贵族子弟的颓废心理。生命有限,这不能激发起他们抓住时机、建功立业的志向,却成了他们醉生梦死、及时享乐的理由。在露水短促的存在中,他们看不到那曾有过的光彩夺目的片刻,他们唯一的启悟却是人生苦短,他们唯一的感慨是享受得还不够,因而要拼命加大享乐的强度。当然,这种享乐,并不能带来长久的欢乐,每当他们想到人生又少了一天,这时内心就更加空虚。空虚袭上心头,又再次以享乐来掩盖,如此恶性循环,终至不可救药。看来,腐败的不仅在于贵族的生活方式,更在于不可疗救的病态心理。假如没有任何限制,他们有可能从废人变为只知享乐的生物意义上的人,只是对“执法吏”还有所畏惧,他们才偶尔“切磋”起“礼防”问题。这结尾是一种劝戒,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讽刺。
这是一首送别诗。生离死别,是人生痛苦事。因此,送别之诗大多消沉凄苦,字句显得沉闷。唐初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摆脱了这种传统的写法,成为送别诗中的名篇,徐铉的这首送别诗,虽不及王勃诗那样有名,但也别开生面,有其独到之处。
诗的首联扣题,写送别,先写送别时的形势。当时南唐偏安江南,其他地区正战乱不绝。朋友相别,离愁别绪,本来就够凄苦的了,又值兵乱不绝,更令人焦心。这“海内兵方起”一句,包含甚富,突出了感离伤别的浓重气氛,带出下句“泪易垂”之意。
颔联归结到王四十五身上,并抒发了诗人的惜别之情。“负米”事见《孔子家语·致思》,王四十三离开相对安定的地区,不辞艰险,回家尽孝。下句作一转折:“当此落英缤纷之时,我们二人正应把臂同行,赏花饮酒,你要回家尽孝,我只得在此送别,只可惜辜负了春光。”“无可奈何花落去”,惜别之情更见凄婉。送别的气氛,与王四十五的情谊,至此已抒写得淋漓尽致了。于是颈联语气一转,由伤离而劝慰。诗人另有一首《七夕应令》诗说:“斗柄易倾离恨促,河流不尽后期长”。“后期”亦同此义。这句是说,一别之后,可以鱼雁往来,相互宽慰,终还有相逢之日。末联“折柳”相赠,则是古代朋友相别时的习惯,以后就成了送别的代称。《三辅黄图·桥》即记“霸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唐代权德舆《送陆太祝》诗亦有“新知折柳赠,旧侣乘篮送”之句。这一联是说:我情意殷勤,折柳相赠,君须记取,这是向南之枝。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东都江都在江北,江宁则在江南,友人虽北去,然而思念朋友之时,必定会翘首南望的,所似特地说“此是向南枝”。这样,末联以折柳相赠,慰藉友人,归结全诗。
此诗表达了朋友间的真挚情意,抒写了离别时的缠绵情思,但伤别之中有劝慰,并不一味消沉。诗的语言也平易朴实,颇能感人。在送别诗中,是一首上乘之作。
此文的开头,欲擒故纵,引出论题。六国“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的绝对优势,却相继为秦所灭,乃是决策者目光短浅,“不知天下之势”之故。随之,从当时的“天下之势”展开论述。
文中反复论证秦与六国争天下,关键就在韩、魏之郊野。因为对秦来说,韩、魏首当其冲,若韩、魏不附,乃是其腹心之疾;对山东之各诸侯国来说,韩、魏是他们理想的屏障。所以在七雄相斗的形势下,韩、魏的地位就显得特别重要。这就是当时起决定作用的“天下之势”。
形势摆出之后,接着从正反两方面引例作证。以秦来说,范雎受秦重用,立即助秦昭王收韩;商鞅受秦重用,则助秦孝公收魏。当韩、魏未附秦之时,昭王出兵攻齐,范堆忧之。由此证明秦欲争得天下,必先收韩、魏而后可。当秦军越韩过魏而攻燕赵,这本身是件冒险之举,若燕赵正面迎战,韩、魏再乘机击之于后,那就有全军覆灭的危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秦人远攻燕赵,却毫无韩、魏之忧,那是因为韩、魏屈于秦之淫威而已归附它的原故。文章写到这里,再作收束,归结到“天下之势”。如此说来,韩、魏附秦是不识天下之势了;进而又为其开脱:韩、魏本身势孤力弱,面对虎狼之秦,又怎能自保而不归附于秦呢?其中自含山东各诸侯国“不知天下之势”而不助韩、魏杭秦之意。正由于六国都不能正视天下之势,以致秦人得以东指而“天下追受其祸”。
末段再从各诸侯国着笔,阐明作者为其构想的“自安之计”。当时的天下之势,一方面韩、魏不能单独抗拒强秦,另一方面,山东各诸侯国又要借助韩、魏以巴秦。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山东诸国应不惜代价去“厚韩亲魏以摒秦”。这样,就会出现另一种局面:秦人不敢越过韩、魏的土地远攻齐、楚、燕、赵;而齐、楚、燕、赵也就能安居后方。一旦齐、楚、燕、赵能与韩、魏通力合作,相互支援,那秦国就不能有所作为。这确是当时拯救六国危亡的良方。末尾笔锋一转,回到冷酷的历史现实:即六国决策者目光短浅,不识“天下之势”,彼此“背盟致约,以自相屠灭”,以致“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突”,从而自食恶果,相继灭亡。文章截然而止,含不尽感慨。
全文紧扣“天下之势”,纵论六国与秦争天下中的成致得失,层层解剖,鞭辟入里,说透“自安之计”。而笔又一气流注,曲折尽意。
文章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说明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叙述祖母抚育自己的大恩,以及自己应该报养祖母的大义;除了感谢朝廷的知遇之恩以外,又倾诉自己不能从命的苦衷,辞意恳切,真情流露,语言简洁,委婉畅达。此文被认定为中国文学史上抒情文的代表作之一,有“读诸葛亮《出师表》不流泪不忠,读李密《陈情表》不流泪者不孝”的说法。相传晋武帝看了此表后很受感动,特赏赐给李密奴婢二人,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全文可分为四段。第一段作者陈述家庭的特殊不幸和作者与祖母更相为命,以使武帝化严为慈,化对立态度的逞威为同一立场的体恤。“臣密言”,是奏表开头的一般格式。“臣以险衅,夙遭闵凶”,是第一段的综述,又是全文陈述苦情的总冒。“险”,不同于今天的“危险”义,《说文》:“险,阻难也。”贾逵《国语》注:“衅,兆也。”“险衅”,险恶的兆头。“闵”,病困,凶丧。“险衅”“闵凶”这两个词儿含义程度很重,很快就把读者导入惨苦的境域。什么“险衅”?什么“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小孩儿出世主要依靠父母抚养,竟然“慈父见背”,是一大不幸。《文子》:“慈父之爱子,非求报。”可见父慈于子是人之本性。作者不用第一人称“臣”,而用第三人称“孩”,旨在客观陈述苦情以使武帝动心。父亲死了,固然痛苦,如果还有慈爱的母亲一道过着孤儿寡母的生活,那还只是比较艰苦而已,竟然又“行年四岁,舅夺母志”,是又一个大不幸!《晋书·李密传》:“父早亡,母何氏改醮。”四岁的孩子,既经失怙,又已失恃,宛然一只被猎人击毙父母的没有羽翎的乌鸟,其寒伧、蒙昧、本能地求居觅食而又不可得的苦状可以想像得之。《毛诗序》:“卫世子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舅夺母志”典出于此,但这是托词(因为封建社会里人们把妇女在亡夫以后的改嫁视为丑事),也是作者对母亲宽解的一种孝行。从心理的通常情况看,似乎长者特别喜欢第三代,似乎祖父祖母喜欢孙子胜过儿、媳喜欢子女;如果这种判断不误,那么,祖母刘氏对作者的特别喜欢是很自然的,再加上作者是一个失怙失恃的孩子,当然特别喜欢又加上特别同情了,这样,“悯臣孤弱”的“悯”其含义之深、程度之重可以贴切体会,祖母当然“躬亲抚养”了。《晋书·李密传》:“密时年数岁,感恋弥至,烝烝之情,遂以成疾。”“九岁不行”,也许是软骨病之类。如果孩子身体健康,祖母操心费力可能少些,竟是“九岁不行”,特异的体弱是又一种大不幸,是祖母格外操心费力的又一个因素。以上一句写“弱”,以下集中写“孤”。尽管有三种大不幸,如果家里人丁较多、外面亲戚不少,那还可以有若干圆通的余地,是“零丁孤苦,至于成立”。“孤”得够痛苦了,够奇特了,够长久了:一,从作者的父辈看,没有叔叔又没有伯伯。二,从作者的平辈看,没有哥哥又没有弟弟。《诗经·郑风·扬之水》:“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汝)。”郑玄笺:“鲜,寡也。”
作者借用《诗经》一句,但“鲜”并不作“少”讲而作“无”讲,是在特殊的语言环境下跟“既无叔伯”的“无”避免重复的一种特殊词义。从外亲看,既没有为祖母、兄弟、妻子等穿孝服的亲眷,也没有为曾祖父母、伯叔祖父母穿孝服的家族,也没有为堂兄弟、为未出嫁的堂姊妹穿孝服的同姓,单枝独芽寡人一个。从经济看,门庭衰败,连个使唤的童仆也没有。最后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来简括、有力、形象地刻画作者幼年时经历的那种寂寞、清贫、孤独、悲怆、冷酷、凄厉无告、遭人白眼的惨境。封建社会的世俗观念跟今天不同,今天男女平等又以独生(无分男女)为正为荣,封建社会重男轻女又提倡多子(男子),作者这个“九岁不行”,又是“既无叔伯,终鲜兄弟”,又是缺亲无故,又没有童仆的清贫之家的几世单传的孤根弱苗的成长,饱蘸着祖母刘氏多少关顾之爱,倾注了祖母刘氏多少矜悯之情,耗费了祖母刘氏多少操劳之力!不妨说,祖母虔诚不渝地把自己全部的智慧、热血、精力乃至生命都放在抚养作者上面,读者怎不被浸透在一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之中而对作者产生深切的同情呢?如果祖母刘氏身心康泰,操作便利,那还可以有些周旋。大不幸又一次在必然中发生了,──祖母刘氏经受不了许多家庭变故的摧残,经受不了许多社会人心的冷遇,经受不了许多对孤弱孙儿的哀悯和担心,喂养和抱持,事必躬亲,因而“夙”婴疾病,“常”在床褥,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祖母所唯一依靠的是一根弱苗而已,“臣侍汤药,未尝废离”,概括而又具体地写出了作者对祖母的孝谨备至。《晋书·李密传》:“密奉事以孝谨闻。刘氏有疾,则涕泣侧息,未尝解衣,饮膳汤药必先尝后进。”可见作者对祖母感情的深切、侍奉的殷勤和依附的紧密。从“而刘”到“废离”不过寥寥几句,却勾勒出陈情不仕的一个很重要的画面。以下论列紧紧把这几句当作唯一的事实根据。
第二段历叙朝廷多次征召,优礼有加,都由于“刘病日笃”而有着“报国恩”和“徇私情”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作者旨在消除晋武帝的疑虑,为下文请求“终养”埋下伏线。“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其中有对晋武帝的最高颂词;更有对作者深受其恩的最大感激,“沐浴”一词隐喻作者犹如禾苗蒙受雨露滋润因而茁壮成长。武帝担心作者以事奉祖母为借口,实在是对新朝持反对或观望的态度,作者更担心如果措词失当会引起武帝疑虑将有杀身之虞。“奉圣朝”,臣仆称君之词,“沐浴清化”,臣仆无比感激新朝的话,称呼和感激都能使晋武帝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宠臣对君主说话,因而心弦为之一弛。“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又作为一个过渡引导到“陈情”上来,以下具体地陈述“沐浴清化”的事实:一是太守推举作者为“孝廉”,这是褒德;二是刺史荐拔作者为“秀才”,这是称才,但是“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辞不赴命”乍一看来并非“沐浴清化”,其实是最好的“沐浴清化”,因为晋朝的地方官吏不但承认并且大力表彰了作者的孝顺和与事有原则和有才干,而且体谅了作者的惨苦处境,通情达理,言到行成。由于是地方官吏,又由于是以前的事,只用“供养无主,辞不赴命”简单交代一下就行了。“沐浴清化”的更重要的事实是“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武帝“特下”诏书,而且要作者做特别亲信的宫廷侍卫之长;不久又授予辅佐太子的官职。面对最高统治者一再提拔,作为降臣的李密越发不能简单从事了,于是“具以表闻”。
在武帝看来,李密对这种厚爱竟然“辞不就职”,难免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是作者巧妙地写道:“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作者主动说出武帝心中想要说的,而且是这样委婉,这样诚恳,武帝当然会心平气和了。但这话毕竟是作者所说,从以前的情况看,并没有获得武帝的谅解,而是遭到强迫手段:“诏书切峻,责臣逋慢。”“切”,“峻”,“责”,“逋”,“慢”,都准确鲜明地刻画了武帝当时的恼怒情态。郡县风驰电掣地执行王命,是“逼迫”,是“催”臣上道,州司具体贯彻王命,是“临门”,是“急于星火”,先后六个四字句,非常精练形象地描绘了一幅雷厉风行无可阻遏的催命图,这与上文所写“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成为鲜明的对照。“臣欲奉诏奔驰”的“奔驰”用得绝妙,它有力地显示了作者非常急切地希望立刻赴京为皇家奔走效劳的焦急心情,“刘病日笃”的“日”字又准确地显示了苦情日深而且是为时不久,它跟下文“苟循私情”的“苟(姑且)”相得益彰。作者巧妙地应用了二难推理:“欲奉命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循私情,则告诉不许”。二难推理是假言推理和选言推理联合起来的推理,它的前提既然有两个,结论就是或此或彼,因此说,“臣之进退,实为狼狈”。这个结论含蕴精警,表面看来它有对武帝的忠敬之心,又有对祖母的孝顺之情,使武帝意识到作者的真情实感一一出自肺腑,句句有理,处处合情,部分地消除了对作者的某些疑虑。其实呢,辩证地看,这里的根本观点是“先徇私情,后报国恩”。如果是先直截了当地提出“愿乞终养”,很可能激怒武帝遂致罹难,这里形式上提出两难,正是作者与事为文的高超所在。怎样进一步说服武帝呢?作者留下了一个悬念,而把读者引向下面的关键的即是高潮的一段。
第三段提出晋朝“以孝治天下”这个治国纲领,陈述作者特别孤苦的处境和作者的从政历史、人生态度以及政治思想,以便进一步打消晋武帝的疑虑。《韩非子·说难》:“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作者紧扣治国纲领大做文章,使武帝感到“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系縻”(见《说难》)。圣朝“以孝治天下”,并且做到“凡在故老,犹蒙矜育”,是热切称颂朝廷褒扬孝行态度坚决、措置得当,却更是为“愿乞终养”设置根据。于是说出了“况臣孤苦,特为尤甚”,副词“特”和两个形容词“尤”“甚”集中有力地写出了作者的情况是异乎寻常的特殊,那就越发应当而且必须“蒙矜育”了。如果是粗心的作者,行文至此,也许可以认为提出“愿乞终养”了,那仍然要把事情弄坏,因为“以孝治天下”是讲法,“凡在故老……”是说理,都还只是一般的论辩艺术,都还没能进一步打开武帝的心扉。聪明而又耐心的作者忽然宕开一笔,索性刺刀见红,把情节推向高潮!他勇敢坦率而又十分机警地把自己的历史问题、人生态度以及从政思想来一个彻底交代,全盘亮相:“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少”“仕”“历”职说明了仕臣之久,供职之勤,但它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尽忠守节于西蜀,而是为了“图宦达”。既然“图宦达”,就说不上“矜名节”,就较多地打消了武帝的疑虑。另一方面,武帝的措施又使作者这个“至微至陋”的“亡国贱俘”深感“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完全应当“士为知己者死”,怎么可能徘徊犹豫、另有所图呢?这又进一步打消了武帝的一些疑虑。在武帝看来,皇君至高无上,降臣至卑无下,动不动就可以非常方便地施以高压。作者看准了这种心理状态,尽量把自己压低,把国恩抬高:“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一个“贱”字,仍旧感到不足,再加上一个“微”字和一个“陋”字,而且是“至微至陋”。与此同时,国恩深重是“过”蒙拔擢,是“宠”命“优”“渥”(“优”“渥”同义),前朝降臣恩荣加身,必然要欣慰,惶恐,感奋无已,效忠不二,这正是武帝所急切希望的。接着用反诘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只能是增强陈情语气而不会激怒武帝,降臣对新主竟能如此措词这是少见。也不是守节蜀汉,也不是拒官新朝,那是为什么呢?唯一的原因除了前文所说,作者勾勒了又一幅惨苦图,亦即祖母刘氏的病笃图:“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这个隐喻形象地表白了祖母大限临头,而且是很快地临头,作者只是竭力捕捉一刹那的时机,完足一刹那的义务,享受一刹那的幸福而已,这已为下文“报刘之日短也”张本。
文章至此,完全可以提出“愿乞终养”了,但聪明而又极其细心的作者还怕武帝认为以一般的孝敬长上为借口实在为的消极抗拒皇命,作者又一次综述了自己跟祖母血肉相连不可或离的紧密关系,“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是一种意思,一种说法;“母、孙二人,更相为命”,还是这种意思,但是另一种说法,强调中具有错综变化,又自然地得出了“区区不能废远”的结论。“区区”,拳拳,一片真情,也就是“不能废远”,用“区区”又用“不能废远”,也是强调中具有错综变化。以上两句出自肺腑,动人神魄,从悉心说服武帝体恤下情看,“区区不能废远”明确表示不能分离,比上文“臣之进退,实为狼狈”的两可之说前进了一步。 [7]
第四段明确提出“愿乞终养”,表示要先尽孝后尽忠,以期感动武帝达到陈情目的。
尽管作者从法从理从情写得娓娓动人,但他仍然清醒地、审慎地料到武帝不能满足于“区区不能废远”的说法,还会采取一些相应的高压手段。作者又清醒地、审慎地估计到尽管上文已经有种种刘氏大限不远的表白,但武帝还会认为“徇私情”跟“报国恩”的抵触,作者仍旧不能提出“愿乞终养”的请求,本段开头就亮出具体的时限说:“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四十四岁,是中年人,风华正茂,报国多日;九十六岁,古来稀有,风烛瓦霜,瞬息可灭,很自然地得出“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的结论,这结论清楚地陈述“报国恩”跟“徇私情”只有为时极短的矛盾,稍稍从长远着眼就根本没有矛盾,也是合情合理地提出解决尽忠跟尽孝暂时发生矛盾的措施的有力依据。从武帝设想,可以把成全李密作为“以孝治天下”的一个范例,更可以达到李密出仕新朝的目的,冠冕堂皇,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老练深沉的作者这才水到渠成地提出了“乌鸟私情,愿乞终养”的请求。“乌鸟私情”,是比喻也是比拟,它是“愿乞终养”的根据,又回溯到这是动物本性所在,治天下的本性所在,完全符合“以孝治天下”的纲领;又是恳切、谦抑的天真流露,这种措词委婉得体,曲折有致,连铁石人也得回心转意,武帝当然不能拒绝。《尔雅·释诂》:“愿,欲也。”它不同于现代汉语的“愿意”,应作“很希望”讲,表示愿欲之深。用了“愿”又用“乞”,同义的语词反复表示分外强烈。精妙的是,作者明确提出请求以后,还害怕武帝不相信他所说的“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为了印证所说句句属实,了无欺诈,再作出了以下印证:“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所见”,“明知”,“共鉴”,异词同义,有力地显示了作者的辛苦如日之光,如火之煌。当然,印证的作用远不在于使武帝深信其事,更可以使武帝感到,即使不从作者的处境考虑,而从“以孝治天下”这个手段出发,成全了作者为时短暂的请求,可以收民心,可以服官吏,又可以动神灵,更可以慰作者,一举四得,何乐而不为?!奇妙的是,作者还觉得意犹未遂,言犹未尽,情犹未达,理犹未顺,再一次请求“矜悯愚诚,听臣微志”,以便刘氏意外地免除不幸,以便自己意外地获得成功。“愚诚”,“微志”,“侥幸”,“保卒”,一连串的词语,表示作者以最谦恭、最虔诚的口吻含泪哀求,催促武帝彻底动情。更妙的是,为了再一次使武帝放心,作者最后提出“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保证,这比“尽节于陛下之日长”又大大进了几步:活着不惜人头落地,死了也要结草衔环。尽管实质是为了作者对祖母的高谊隆情,但作者对武帝的极其忠爱、无比尊崇、十分殷勤的心情溢于言表,使武帝越发深信作者陈情的诚挚和急切。最后又以一个降臣的口吻概括地表达了格外恭谨的想法:是“犬马”,是“怖惧”,更是“不胜”,宛然适合一个新朝君主所希望听到的降臣的朴实、真切而能扣人心弦、令人怜悯的语言,怎不使武帝叹为观止、霁怒为怜、予以怀柔呢?!《晋书·李密传》:“武帝览之曰:‘士之有名,不虚然哉!’”《华阳国志》:“嘉其诚,赐奴婢二人,使郡县供其祖母奉膳。”《晋书·李密传》:“后刘终,服阕,复以洗马征至洛。”可见李密是情真意切。
这首诗用一条长题说明作诗的缘由。冬郎,是晚唐诗人韩偓的小名。小字冬郎,是李商隐的姨侄,他少有才华。他的父亲韩瞻,字畏之,是李商隐的故交和连襟。大中五年(851)秋末 ,李商隐离京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韩偓才十岁,就能够在别宴上即席赋诗,才华惊动四座。大中十年,李商隐返回长安,重诵韩偓题赠的诗句,回忆往事,写了两首七绝酬答。这是其中的第一篇。
诗中最后两句名句,将冬郎及其父亲畏之比作凤凰。丹山相传是产凤凰的地方,其上多梧桐。桐花盛开,凤凰偕鸣,其中雏凤鸣声清圆,更胜于老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