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仁十八岁时与洪稚存定交于江阴逆旅中,遂为终身友。黄景仁临终之时,以老亲弱子拳拳相托,稚存闻讯,立即从西安星夜疾驰,日走四驿,奔到运城治丧,后又亲送其灵柩归葬。黄景仁有狂名,时人多以其诗“天才超逸似太白”。(左辅《黄县丞状》)或曰“真逼李青莲”。(延寿《题两当轩诗后》)其实,强调“春鸟秋虫自作声”(《杂感》)的黄景仁之诗,就总体而言并非囿于一家格范。其五七言古风,既有李白之豪宕腾挪,也存韩愈的盘转古硬,其间低徊哀苦之情、疏快俊逸之味又离立于李韩;至其七言律诗则清丽绵邈处有李商隐韵致,瘦劲峭拔处带黄庭坚意味,正因为其“蹊径别辟,门庭较广”(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序论》),才能“狂澜力挽惊当时”(陆嵩《书两当轩诗后》),成一代名家。当然,如果说黄景仁在古代诗人中最服膺李白,其早年诗风受李白影响最大,也确是事实。二十二岁至二十四岁,黄景仁在朱筠幕中三年,所游池州、安庆、颍州、徽州、黄山、九华等地,也多步李白行踪,在李白晚年寓居和客死之地当涂逗留最久。所作诗词多追慕李白,青莲气味较浓。其中写于太白楼的诗就有三首,吊太白墓除本篇,尚有古风《太白墓》。诸篇互读,更可见其才思风格。
本词起句突兀:“何事催人老?”破空横放之势确类太白。这种“高山坠石,不知其来”(沈德潜《说诗晬语》)的问句,具有吸引读者非读下去不可的效果。“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从凭吊开始解释“何事催人老”的问题。“此是青莲埋骨处,宅近谢家之朓。”进入本题,言及凭吊的对象。李白晚年至当涂依族叔李阳冰,病卒后原葬龙山东麓,元和末,其好友范伦之子范传正将其迁葬青山。青山在今当涂县东南,南朝齐著名诗人谢朓曾筑室东山,并作《治宅》诗记其事,李白亦写过《谢公宅》诗。故这里说李白墓“宅近谢家之朓。”下文“总一样、文人宿草。”亦因李白和谢朓的关系而发。宿草,隔年之草。《礼记·檀弓》:“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后诗文中遂以喻指坟地,用作丧逝的典故。这里的“文人宿草”自可一般地理解为文人丧逝,但前加“总一样”三字,就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哀叹和愤激之情。李白因永王事件被流放,遇赦后孤寂地死于当涂,这是曾经使后代无数诗人愤概不平的事。而李白企慕的谢朓更是三十六岁就被诬下狱而死。所以作者要说“总一样、文人宿草。”“但是诗人多薄命”(白居易《李白墓》),正是这些诗人的命运,使这位“此身卑贱无一能,矫吭但欲为新声”(《送春三首》)的青年诗人感到心灵的悲哀,这才是作者开头提出的“何事催人老”的答案。不过,虽然在现实世界作者是“枉抛心力作诗人”,却仍要“一卷空宵手自摩”(《夜坐写怀》),这正是黄景仁对艺术的执着追求精神。所以他在愤愤于李白命运的同时,念念不忘这位“陶镕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诗”(《太白墓》)的谪仙人的伟大艺术成就。“只因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其崇拜景仰之深情远超过采石太白楼那幅著名的楹联:“我辈此中惟饮酒,先生在上莫题诗。”因为作者对李白推崇备至,以至于“青天明月在,何处不相思。”(《秋浦怀李白》)过片即以超越时空的梦境形式表达他的殷殷思念。“梦中昨夜逢君笑。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神仙传》曾记仙人麻姑对人言:“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别蓬莱,水清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蓬莱”是传说中海上的仙山。后人常以“沧海桑田”、“蓬莱清浅”,喻世事变化之大。接下:“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直写两人的问答。“寒郊瘦岛”,唐代诗人孟郊和贾岛,为诗以清刻瘦硬为尚,被论者称为“郊寒岛瘦”。孟、贾的艺术成就比起李白当然要差,但这里有意思的是,作者回答李白“后来谁似我”,不说没有,而是说,有是有,只是比起您来要差一些。如果联系作者《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就可以想到作者的回答,既表示了黄景仁“我所师者非公谁”(《太白墓》)的态度,又多少带有一些自负和狂气。以对话入词,虽有前例,如刘过《沁园春·寄稼轩承旨》假白居易、林逋、苏轼三人争论写西湖之美,此处作者设想与所思念对象梦中直接对话也不失新巧。结尾数句:“语罢看君长揖去,顿身轻、一叶如飞鸟。残梦醒,鸡鸣了。”自然流美,不假雕饰。前言与李白梦中见面后的愉悦兴奋,后两句写梦醒鸡鸣,又关合前片,使全词浑然一体。
本词构思语言皆有奇肆新警处,在众多吊李白墓的诗词中,可称不落俗套之作。其格调略如作者《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诗,似可代表黄景仁诗词风格高放伉爽之一面。
其一
梅尧臣、欧阳修对《明妃曲》的和诗皆直斥“汉计拙”,对宋王朝屈辱政策提出批评。王安石则极意刻画明妃的爱国思乡的纯洁、深厚感情,并有意把这种感情与个人恩怨区别开来,尤为卓见。
针对当时的社会背景,王安石歌颂明妃的不以恩怨易心,具有现实意义。当时有些人误解了他的用意,那是由于他用古文笔法写诗,转折很多,跳跃很大,而某些人又以政治偏见来看待王安石,甚至恶意罗织之故。清代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中千方百计地替王安石辩解,但还未说得透彻。
明妃是悲剧人物。这个悲剧可以从“入汉宫”时写起,也可以从“出汉宫”时写起。而从“出汉宫”时写起,更能突出“昭君和番”这个主题。王安石从“明妃初出汉宫时”写起,选材是得当的。
绝代佳人,离乡去国,描写她的容貌愈美,愈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后汉书·南匈奴传》的记载是:“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官,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江淹《恨赋》上也着重写了她“仰天大息”这一细节。王安石以这些为根据,一面写她的“泪湿春风”,“徘徊顾影”,着重刻画她的神态;一面从“君王”眼中,写出“入眼平生未曾有”,并因此而“不自持”,烘托出明妃容貌动人。所以“意态由来画不成”一句是对她更进一层的烘托。“意态”不仅是指容貌,还反映了她的心灵。明妃“徘徊顾影无颜色”正是其眷恋故国无限柔情的表现。至于“杀画师”这件事,出自《西京杂记》。《西京杂记》是小说,事之有无不可知,王安石也不是在考证历史、评论史实,他只是借此事来加重描绘明妃的“意态”而已。而且,这些描绘,又都是为明妃的“失意”这一悲剧结局作铺垫,以加重气氛。
上面写“去时”,下面写“去后”。对于去后,作者没有写“紫台朔漠”的某年某事;而是把数十年间之事,概括为“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这两句间,省略了“然而犹且”,意思是说:“明妃心里明知绝无回到汉宫之望,然而,她仍眷眷于汉,不改汉服。”
近代学者陈寅恪曾经指出,中国古代所言胡汉之分,实质不在血统而在文化。孔子修《春秋》就是“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而在历史上尤其是文学上,用为文化的标志常常是所谓“衣冠文物”。《左传》上讲“南冠”,《论语》中讲“左衽”,后来一直用为文学典故。杜甫写明妃也是着重写“环佩空归月夜魂”,这与王安石写的“着尽汉宫衣”,实际是同一手法。杜甫、王安石皆设想通过“不改汉服”来表现明妃爱乡爱国的真挚深厚感情,这种感情既不因在汉“失意”而减弱,更不是出于对皇帝有什么希冀(已经“心知更不归”了),不是“争宠取怜”。因此,感情更为纯洁,形象更为高大。接着又补上“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把明妃一心向汉、历久不渝的心声,写到镂心刻骨。梅尧臣也说“鸿雁为之悲,肝肠为之摧”。王安石写得比梅尧臣更为生动形象。
最后,又用“家人万里传”来说,以无可奈何之语强为宽解,愈解而愈悲,把悲剧气氛写得更加浓厚。更妙的是:笔锋一带,又点出了悲剧根源,扩大了悲剧范围。明妃这一悲剧的起点可叙从“入汉宫”时写起。汉宫,或者说“长门”,就是《红楼梦》中贾元春所说的“见不得人的地方”,从陈阿娇到贾元春,千千万万“如花女”,深锁长闭于其中。以千万人(有时三千,有时三万)之青春,供一人之淫欲。宫女之凄凉寂寞,可想而知,而况宫女的失宠与志士的怀才不遇,又有某种情况的类似,所以从司马相如《长门赋》到刘禹锡的《阿娇怨》,还有《西宫怨》之类,大都旨写这一题材,表现出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广大宫女的同情,或者抒发出“士不遇”的愤慨。唐人“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早在王安石之前就描写过了,只是说得“怨而不怒”;王安石却多少有点怒了。李壁说:王安石“求出前人所未道”,是符合实际的;至于“不知其言之失”,则是受了王回、范冲等人的影响。王回引孔子说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却忘了孔子也说过“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论语》);特别是误解了“人生失意无南北”一句。王回本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人,他以政治偏见来论诗,难以做到公允。
其二
首两句写明妃(王昭君)嫁胡,胡人以毡车百辆相迎。《诗经》上有“之子于归,百两(同‘辆’)御(迎接)之”的诗句,可见胡人是以迎接王姬之礼来迎明妃。在通常情况下,礼仪之隆重,反映恩义之深厚,为下文“胡(恩)自深”作了伏笔。其中“皆胡姬”三字,又为下文“含情欲说独无处”作伏笔。
关于明妃对此的反应,诗中写她“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梅尧臣《依韵和原甫昭君辞》中也说:“情语既不通,岂止肠九回?”他们意思是说明妃与胡人言语也不通,谈不上“知心”,所以哀而不乐。
王安石通过在诗中突出一个细节描绘来表现明妃的“哀”情:明妃一面手弹琵琶以“劝胡”饮酒,一面眼“看飞鸿”,心向“塞南”。通过这一细节,巧妙地刻画了明妃内心的矛盾与痛苦。接着,他又用明妃所弹的琵琶音调,感动得“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听者被感动到这个地步,则弹者之内心痛苦自不待言。“哀弦”之哀,是从听者的反应中写出的。
前面是明妃入胡及其在胡中的情况与心情的描写;末四句则是进一步加以分析、议论。这四句分为三层:第一层是“汉恩自浅胡自深”——明妃在汉为禁闭于长门中的宫女,又被当作礼物送去“和番”,所以“汉恩”是“浅”的;胡人对她以“百辆”相迎,“恩”礼相对较“深”。这句讲的是事实。第二层讲“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是讲人之常情。如果按此常情,明妃在胡就应该乐而不哀了。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这就接入第三层:明妃在胡不乐而哀,其“哀弦”尚“留至今”,当时之哀可想而知。明妃之心之所以与常情不同,是因为她深明大义,不以个人恩怨得失改变心意,而况胡人也并非“知心”。四句分三层,中有两个转折,有一个矛盾,只有把其中曲折、跳宕理清,才能看出王安石的“用意深”及其“眼孔心胸大”处(方东树《昭昧詹言》)。南宋初,范冲“对高宗论此诗,直斥为坏人心术,无父无君”(李壁注解中的话,此据《唐宋诗举要》转引),完全是没有懂得此诗。范冲是范祖禹之子,范祖禹是一贯反对新法的人,挟嫌攻击,更不足据。其实王安石这样描写明妃,这样委曲深入地刻画明妃心事,用以突出民族大义,恰恰是可以“正人心,厚风俗”的,在当时是针对施宜生、张元之流而发的,对后人也有教育意义。
《明妃曲二首》体现出王安石注意刻画人物的特点,从描绘人物“意态”,到解剖人物心理,有渲染,有烘托,有细节描写,相当于是把写小说的一些手法用入诗中。而在“用笔布置逆顺”及“章法疏密伸缩裁剪”等方面,则又是把韩愈、柳宗元等古文家的技法用来写诗。这样,就使诗歌的艺术手法更加多样化,诗歌的表现能力更强。由于两者结合得较好,故虽以文为诗,而形象性并不因之减弱,此诗末四句以形象来进行议论,即其明证。王安石既以小说手法与古文笔法来写诗,读者也就应以读小说、读古文之法来读它,才能读懂诗。
此诗共分六章,章章相连,层层相生,气象声响,宛如《诗三百》。诗中既写出幽居之乐,交情之厚,又写出赠别之意。
首章写诗人幽居之乐。这里有似《归去来兮辞》中环境起居的描写:偃卧衡门之下,琴书相伴,无人事之劳,但有灌园劳碌之欢欣。之所以这样开头,是因为庞参军尽管身在官场,但十分仰慕陶渊明的隐居生活。
第二至三章由幽居转写与庞参军的交情。二人德相尚,酒共饮,作诗唱和,志趣相同,故能彼此亲近,“欢心孔洽,栋宇惟邻”。二人所居“惟邻”为其接近创设了便利条件,然若无相志趣,所居虽近而无益,故此“邻”恐所谓“与心为邻”。庞参军出使上都后仍要回到江陵供职,而诗人在三十七岁前后曾在江陵为官,对江陵感情很深,所以下章说“依依旧楚,邈邈西云”。
第四章写离别之痛楚,此等痛楚不仅仅是“衔觞无欣”的惨淡之情,更是知心者远去,“良话曷闻”的揪心。
第五章道出此次离别的原委,是“王事靡宁”,庞参军依然不得已要从命而去。这章四句仿《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忧悲词句,以渲染离情别绪。
末章乃赠别之意,希望友人身处此世,敬始善终,“以保尔躬”,表现出对友人殷殷的勖勉之情。这章曲折地反映了当时刘宋中央政权君臣相残、危机四起的特点。因此诗篇结尾忠告友人“保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