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石鼓的出土,在韩愈之前,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带过一笔,此后韦应物虽写过一首《石鼓歌》,但因缺少热情和略乏文采,恐怕在《韦苏州集》中也属下乘之作。只是他诗中“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一句,倒开启了鼓属何代的千年聚讼之门。及至韩愈的这首力作问世,才使石鼓之“光价”在后人心目中大大地增强和提高了。今天上距韩愈作歌又过去一千多年,十面石鼓尽管已无完字,但仍作为一级文物陈列在故宫博物院里,这不得不归功于韩愈的呼号之力。
开头四句明白如话,点出了写作的缘起。这四句中,“石鼓”二字凡三见,似乎平淡拖沓,其实不然。韩愈开创以文为诗的先河,不避同字且不避同式,正是古文的惯习。这里“劝”字下得十分精当,它省去了诗人几多犹豫的潜台词与推诿的闲笔墨,具有一字九鼎之效。韩愈向来自负于“金石刻画臣能为”(李商隐《韩碑》),但对此却自惭才疏,那么石鼓文的深奥难懂也就不言而喻了。
从“周纲陵迟四海沸”到“鬼物守护烦撝呵”为一段。前十句是诗人想象周宣王中兴王室、临御海内以及驰逐围猎、勒石铭功的图景。用了“沸”“愤”“大”“骋”“万里”“万世”等词,极状场面的壮阔和气派的雄伟。韩愈之所以承袭韦应物系年的说法,是有深刻的历史原因的。唐朝自安史之乱后,皇权受到极大的削弱,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外族侵凌,大臣猜忌,各种社会矛盾的激化,使李唐王朝迅速走向衰落。宪宗登基后采取铲藩镇、抑宦官的政策,使朝政出现了中兴之兆。诗人看到了历史的相似之处,因而在歌颂周宣王雄才大略的同时,自然融进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在宪宗即位之初平定剑南节度使刘辟后,韩愈即写过一首热情洋溢的《元和圣德诗》,对嗣皇的英明果断备加赞扬。所以《石鼓歌》的这段描写正传达出了诗人切望重振颓纲以臻于尊王攘夷的郅治局面的心声。“雨淋日炙野火燎”二句,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把石鼓流传千年而历尽的劫难浓缩在七字之中,这是略写。诗人认为石鼓得以完好保存,如果没有鬼神呵护是不可想象的,仅此而言,石鼓本身就已是稀世珍宝,又遑论其他无算的文物价值呢。寥寥两笔便为下文的切入阐发作好了铺垫。往下十四句是专对石鼓文作具体描述的。文辞的深奥,字体的朴茂,都使“好古”的博士先生心荡神怡美不胜收。即使剥蚀斑驳,他也会忍不住地赞叹一番。在那些古拙的字迹间,诗人任凭审美意识纵情驰骋:夭娇流美的线条,多像鸾凤翔舞,云君来下;交互牵掣的点画,又使人仿佛置身于珊瑚丛生的龙宫水府。笔力的雄健,使他想到金绳铁索的劲挺;笔势的飞动,似乎只有用禹鼎出水龙梭离壁才能传其神韵原本静止的书迹都化成了活泼的形象,他不禁沉浸在美的超然享受之中了。美感的获得与否,取决于审美体验的深浅程度,尽管韩愈断未见过“鸾翔凤翥众仙下”,但现实生活中的百鸟和鸣和万舞翩跹却并不少见。常人或许只能以平常的语言道出,而诗人却善于用浪漫的想象把常景编织成一幅云诡波谲的图画。对于石鼓文,韩愈并没有满足于正面的描写,他痛斥陋儒,深憾孔子,无非是想获得烘云托月的效果。后人不明乎此,因而有胶柱鼓瑟的责难,如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四云:“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但只需看看韩诗中“读难晓”、“得切磋”之句就可知道,诗人这样说不过是艺术的夸张,所谓恨之越深,爱之越切,如此而已。这一段是全诗的精华,原因在于它驾驭形象思维,把丰富的审美感受传递给读者,使之受到强烈的感染。
“嗟予好古生苦晚”以下直到结尾为最后一段。这段结合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感,既有追述,又有夹议,但更多的是流露出隐隐的惆怅和深深的惋惜。韩愈在文学上以“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进学解》)为己任,为了力矫时弊,他才主张崇古。因此他竭力称扬石鼓文,也应是这个文学宗旨的组成部分。他身居博士,“职是训诂”(《元和圣德诗》),把保护石鼓看作是应负的责任。为此,托故人度量坎坑,为安置作好了准备,又戒斋沐浴郑重其事地报告上司,本以为安置“至宝”是瞬息可办的举手之劳。然而无情的现实把他美好的愿望击得粉碎——那班尸位素餐的老爷关心的只是升官发财,他们对区区石鼓是丝毫不会“感激”(激动)的。在这里,一个“老”字生动地勾画出那种麻木不仁的昏聩神情。眼看石鼓仍继续其日销月蚀而归于沦灭的厄运,诗人真是忧思如焚。虽说目下标榜儒术,但据理力争恐怕还是于事无补,歌到这儿,韩愈不禁心灰意冷,喟然长叹。这一段写得苍凉沉郁,使人觉得诗人不仅在哀叹石鼓的不幸,而且简直是在嗟叹寒儒的卑微。为了反衬现实的荒诞,诗人还运用了两个典故,显得格外深刻而有力。第一个是蔡邕。后汉熹平四年(175年),灵帝不满于当时文字使用的混乱,特命蔡邕与堂溪典等正定六经文字,由蔡书丹上石,刻成后置于鸿都门前,每日前来观看的车辆,使街道为之阻塞。第二个是王羲之。东晋王羲之喜鹅颈之宛转,见山阴道士所养群鹅而爱之,道士因索写《道德经》一部,举群相赠。蔡王二人都是书圣,但前者擅隶书而后者工楷则,这两种比石鼓文晚起得多的书体尚且如此风光,那么当局的冷落石鼓,到底于心何忍。用典之妙,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这首长诗一韵到底,如长河直贯而下,波澜老成。诗中又多用响字虚词,铿锵激越,朗吟上口,便觉有一股郁勃之气喷石于字里行间。如果用“驱驾气势,若掀雷走电,撑决于天地之垠”(辛文房《唐才子传·韩愈》)的赞语来评价这首歌行,自然会觉得绝非虚誉。
作者回到绍兴的时候正值秋季,所以此词从秋景起笔,“扫西风门径,黄叶凋零,白云萧散”。西风有知,似乎知主人归来,殷勤地扫除门径以示迎接。西风吹得黄叶凋零了,白云萧散了。凋零、萧散,其实正是作者当时的心境的反映。此番回到故乡,他并没有感受到一般应有的那种温暖与亲切。内心有着一种难以明言的隐微情绪。“柳换枯阴,赋归来何晚!”辞官四年,自无荣耀之感,却有点悔恨的意思。离开鄞县时,王沂孙曾作《齐天乐》:“正恐黄花,笑人归较晚,”两者心境相同。回归故乡时,词人悔恨出行的失计,不免自怨自艾,心里颇不是滋味。
“萧气霏霏,翠蛾眉妩,聊慰登临眼。”此句从两个方面描写了故山秋天的美景,山中弥漫着清新空气,令人神清气萧,故山的山容像美女的眉毛一般美丽。此情此景,诚然可以使作客归来的人感到赏心悦目。但“故国如尘,故人如梦”,在登临之际,徒增愁思,意兴索然,虽美景在前,也懒于一顾了。欲登临和懒登高相对,以见其愁情之重。登高怀远,招来宋室覆亡之感慨,朋友沦替之伤悼,情难自禁,则又不如不上这山为好了。“登高还懒”,词人这种复杂的感情,和李清照“怕见夜间出去”的心绪相同。
词的下片未作转换,仍然承接上片的抒情线索,作生发开来的描写。“数点寒英,为谁零落”,是作者的自我惋惜。“楚魄难招,暮寒堪揽”,意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几句,写法相当深刻,意味相当沉痛。至于“步屧荒篱,谁念幽芳远”二句,则是与上文的“寒英”“零落”紧相连接的,写得参差错落,显得章法变换多姿。
“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是此词最精彩的笔墨,用三排比短句。描绘出了一种清冷孤寂的境界,秋灯、秋雨、秋雁,所衬托的不过是一颗秋心而已。“试引芳樽”,借酒浇愁,愁更愁,以“不知消得几多依黯”作结尾,“依黯”这个词语与“依依”和“黯黯”结合,承上“故国如尘,故人如梦”,比泛言“愁苦”,要细致,要准确,值得细细玩味用它来表示这首词所包含的复杂的情感意绪,还是很确切的。
在这首词中,作者多处描写故乡秋季的景物,寄情于景,情景交融,用较为隐蔽的手法表达了他的黍离之悲。
起首五句,从樵夫随身不离的工具——斧子入手,先是运用了两则古代的典故。一则是观看仙人下棋,以致烂了斧柄;一则是飞上天空,修磨七宝月轮:都是充满神奇夸张色彩的传说。可见作者是借物而寓现意境,暗衬出樵夫的不同凡俗:他饱阅世事,所谓“五百年来棋一局,闲看数着烂樵柯”(徐渭《题王质烂柯图》);身手不凡,所谓“从来修月手,合在广寒宫”(苏轼《正月一日雪中过淮谒客》)。咏“樵”而点涉“棋”、“月”,也说明这位樵夫具有雅士的素质。接着的两句,“不将连理枝梢锉,无缺钢多”,是巧妙的双关。表面上它仍是写斧,不去砍伐连理枝梢,故不至于锋刃卷缺。但其实质的含意,读者一目了然:连理枝是人间爱情和美好事物的象征,樵夫对它们爱惜有加,足见他是以仁德和正义为己身追求的有心人。这两句更明显地闪动着人物的身影,为下文对樵夫的直接描写,作了不露痕迹的过渡。
六、七两句对仗,形象而深刻地绘述了樵夫的日常活动。猿猴出没于深山悬崖,“猿枝”极言樵伐之险;野鹤在大树的枝梢上筑巢栖居,“鹤窠”极言山木之高。而樵夫涉险攀高,视同等闲,“不饶过”见出了他的勇敢坚决。山中涧谷乱石崎岖,坡坂泞滑难以驻足,而无论是“石涧”还是“泥坡”,樵夫都如履平地。“惯立尽”三字,体现出他知难而进的无畏气概。
如果说以上的七句已将樵夫的樵薪生活与正直刚强的品格作了充分的表述,那么结尾的三句,无疑是作者歌赞和审美的最强音。作者赞美樵夫,不仅是因为他是生活的强者,更是出于他在精神上的超越。“还参破,名缰利锁,云外放怀歌”,就活脱脱地表现出了一位蔑视名利、傲睨尘俗的高士形象。“云外”二字意兼虚实,既表樵夫的实际处所,又表出他的脱俗风神。元曲中常有对“不识字烟波钓叟”(白朴《沉醉东风·渔父词》)的赞美向慕,本篇这位“放怀歌云外樵夫”,是足以与之比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