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石词素以深至之情为体,以清劲之笔为用。这首《惜红衣》词,颇能见其特色。
白石词多有序居首,此词亦然。小序述作词的起源。公元1187年(淳熙十四年丁未),白石依萧德藻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吴兴水乡,北临太湖,境内有苕、霅二溪,溪水清澈可鉴,屋宇的影子照入湖中,好像水中宫殿,故称为水晶宫。但言上白石感触最深的,还是吴兴荷花茂盛清丽。故在序中强调引用陈与义居吴兴青墩镇时写的《虞美人》词句,对荷花加以赞美。
接着,记述丁未夏天,白石自己游吴兴之弁山千岩。“数往来红香中”一语,正印证着陈词“一路荷花相送”之句,文情隽美。荷花给予白石之感触极深,白石遂作此词。调名《惜红衣》,借取惜荷花凋零之意。
乐谱为白石自制,属无射宫调。但此词所寄予的深意,序中并未道出。白石之辞,极为含蓄隽永,道人之的未道,创人之未新,于欲言又止中见神奇,于奇伟而不怪诞之中见功力。实乃词象一派,该序乃以抛砖引玉之意。
首句“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起笔用对偶句开头,开篇就使人便觉笔力精健,气势动人。簟枕指凉席凉枕,下一邀字,尽传暑天取凉之心切。琴书指姜夔自著关于古琴理论之书(见《大乐议》及琴曲《古怨》序),下一换字,翻出永昼难捱之意。在白石的炼字炼句之间,便觉意脉伸展。陆辅之《词旨》,曾举此联为属对之范例。第三句睡馀无力,写夏日渴睡,无力二字已暗指主意,但含蓄而隐。在下边二句,笔锋却又宕荡开。“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冰,用以形容泉水之清冷。并刀,指快刀,古时并州(治今太原)素以出产快刀而著称。甘碧,指香甜鲜碧的瓜果。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浮甘瓜于清泉。”此二句写夏日瓜果解暑之趣,趣在洒清水洗之,用快刀破之。句法略同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纤手破新橙”。但写出细洒冰泉之趣,及以甘碧之感觉代瓜果之名称,则又显出白石词创新生趣的特色。体味上下文,言外时时有一种聊遣寂寞的意味。接着下一句“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反用杜甫诗事,直接写出自己客居的无限寂寞来。杜甫《夏日李公见访》诗云:“远林暑气薄,公子过我游。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旁舍颇淳朴,所须亦易求。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清风左右至,客意已凉秋。巢多众鸟斗,叶密鸣蝉稠。苦道此物聒,孰谓吾庐幽。……”“城南诗客”,就是借所居“僻近城南楼”的诗人杜甫来自指。纵是如杜甫那样,当佳客来访时,邻家有酒可借,一唤即从墙头递来,但自己却是索居无人过访,纵然有这种想法也是徒然。言“谁问讯”,可见是没有人来问讯。下即紧接“岑寂”二字,真可以说是冷清、寂寞啊。这一短韵,总挽以上所写种种生活细节,无一处不是对孤寂无聊地表现,同时也引起以下所写层层哀愁。“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其意境也是顺手借自杜诗后面几句,但以情景恰当的交融,故不觉其有所借用之感。高柳晚蝉,声声诉说着时序将变、秋风将至的消息,其高迈苍茫的意象,透露着凄然以悲的心事。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换头以素描之笔写景,使人感觉笔力不懈怠。虹梁,摩状水乡拱桥之美。水陌,描绘湖心之堤如画一样。鱼浪吹香之句,传“鱼戏莲叶间”之神。二句的景象极其清美,似可用以忘忧。第三句红衣半狼藉,却将笔锋硬转,转写荷花已半凋零之凄凉景象,遂接起歇拍西风消息之意脉。邹祇谟《远志斋词衷》称道白石词“有草蛇灰线之妙”,这正好说明了白石词的这种风格。以上极写寂寥之感,时序之悲,下边,终于转出此词的本意——怀人。“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维舟即系舟。原来,红衣半狼藉,乃是水上所见所指,故感触亲切如此。舍舟登岸后,遥望天北故国,却唯渺邈而已。“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渚边沙外是指水岸。吴兴水乡之美,正如东坡《将之湖州戏赠莘老》诗云:“馀杭自是山水窟,仄闻吴兴更清绝。”可惜,此水乡尽管清绝之地,竟不得与故国之美人一起饱览旖旎的风景。美人在天一涯,渺不可及呵。白石怀人情感至深,由此可见。这正是词之内蕴所在。“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维舟”二句,“可惜”二句,此二句,皆挽合人我双方语,具见深情。唯前二句是眇望,中二句是感喟,此二句却是期待。曰“秋色”,似乎可期,但冠以“问甚时”三字,便觉无期,流露出心头的沉沉失落感。别易相会难,思之伤心无极。结穴“三十六陂秋色”,极美,亦应细玩。三十六陂,言水乡湖塘之多,也是荷花生长的环境。白石在吴兴另有赋荷花的《念奴娇》词云“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在此处用法相同。王安石《题西太—宫壁》诗:“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烟水,白头想见江南”,亦连结荷花而言。“秋色”二字连上“三十六陂”,并非泛指,乃是暗点秋荷。南朝梁昭明太子《芙蓉赋》云:“初荣夏芬,晚花秋曜。兴泽陂之徽章,结江南之流调。”足见江南陂塘的秋荷,也是很可爱的。“同赋”即是同赏,赏而有所咏,故云“赋”。结句拈出赏荷,与词中的序言直接在呼应并紧扣,而期于不可捉摸之“甚时”,亦可哀矣!词已毕而情却未了,正如刘熙载所谓:“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艺概·词曲概》)至此,词人的未道出真意,以欲言又止,欲叙止的欲扬克抑的手法尽情渲染悲凉凄切之意,引人以揣度和深思,究竟为谁而愁,为何事而忧?
此词所怀思之人指谁,已难确考。可能是指一位挚友,但更可能是指一位合肥女子。词中,“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考证。按白石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县)人,幼随父宦久居于汉阳(今属湖北武汉市)。鄱阳、汉阳,俱在吴兴之西方,不能说是望故国眇天北。从吴兴遥望天北,实瞩目于江淮一带。
当白石二三十岁时,客游于江淮间,曾与合肥女子结下终身不解的情缘。而此情却无法如愿以偿,铸成白石一生之悲剧。白石词集中有关怀念合肥女子之作,极多,极好(详夏承焘《合肥词事考》)。白石若以合肥为故国,应属情理之中,就像今天所称的第二故乡。无论所怀之人为谁,此词至深之情,都是能感动人肺腑的。
此词艺术造诣颇能见出白石词创作的特色。首先,是结构意脉之曲折精微。上片前三韵共七句,刻绘了种种生活细节,看似与怀人无关,但层层暗透寂寞之感,却正是怀人之苦的铺垫与烘托。歇拍与换头三韵共六句,描写时序变迁的消息,则是暗示离别已久之感,别易会难之悲,意脉已渐趋怀人之本意。但仍未点明此意。直至最后四韵六句,才一气倾注出望远怀人相思期盼之苦。末句又叹何时能同赏荷花,与词序所述自己“数往来红香中”遥遥映射,既有照应,又有发展。纵观全幅,结构曲折而意脉精微,层次分明,而意绪疏动,贯通全文。尤其千回百折于现境之内,显然有别于清真词的时空错综之结构,可谓白战不许持寸铁,确实表现出白石自己的特色。其次,是风格之清新刚劲。这要从两个角度分论。论其笔法,有清疏空灵之美,比如宕开笔墨去描摩生活细节、时序景物:“墙头唤酒”以下五句,运用杜诗,有正有反,有明有暗,不粘不脱,称意惬心,语同己出。又有刚劲峭拔之美,有如从暑日夏景之宜人硬转至西风消息,从虹梁、水陌、鱼浪之美景硬转至荷花红衣狼藉之凄景。论其字面句构,亦有生新精健之美。如邀凉、换日、吹香、眇天北等,无不字字新奇,句句生辉。而且全篇辞无虚设,笔无稍懈。(白石词几乎篇篇无败笔,这只有清真词可与媲美。)这样独特的笔法与字句整合,遂产生清刚之风格。第三,是声情与词情妙合一体。宋代精于音律的词人,前有清真,后有白石。
此词是白石创调,其声律独具匠心。全词用入声韵,其声激越。不协韵的句脚字,又异乎寻常的多安排仄声而少用平声。仄声高亢,与入声韵相联缀,遂构成一部激越的乐章。这对于表现深至高迈的怀人之情,不仅适得其宜,而且增添效果。尤其下片后六句为怀人重点段,前二句叠下韵脚,声情愈急密。后四句连用两个去声字作句脚,声情愈高亢。声情与词情,同时推向高潮。白石虽因词作不多,在南宋未能称为大家,但其词少而精,在技巧上的细腻与风格上的清瘦,也显示出独特的成就地位。于此词可见。
译文及注释
译文
我每日在竹枕席上乘凉,抚琴读书打发时光,即使睡醒了也觉疲惫无力量。用泉水细细地清洗,用利刀将鲜甜的瓜果切劈。我每天精心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可我比杜甫寂寞,不能隔着墙头把酒索,又有谁会来问候我,我不是那城南诗客。家中孤寂冷落,西风微寒,落叶的柳树,哀鸣的老蝉,都在告诉我已经到了秋天。
眼前拱桥如月,湖堤漫长,鱼儿随波嬉游,湖面飘着清香,荷花却已半数凋零枯黄。系船登岸遥望故乡,在那茫茫天际的北方。可惜在这水岸沙边,不能与旧时的美人一同游览。想问什么时候才能同赏,眼前这水乡湖塘秋日的风光?
注释
簟枕:枕席。
邀凉:乘凉,纳凉。
细洒:细心清洗。
并刀:古时并州(今太原一带)所产的刀,当时以利、快闻名。
甘碧:香甜新鲜的瓜果。
墙头唤酒:化用杜甫诗《夏日李公见访》:“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
城南诗客:作者在这里感叹不如杜甫,无佳客来访,无邻家有酒可借,一唤能从墙头递过来。
西风消息:秋天的信息。
虹梁水陌:拱桥和湖堤。
维舟:系船。
同赋:这里作“同赏”。
三十六陂:泛指湖塘多。
姜白石词素以深至之情为体,以清劲之笔为多。这首《惜红衣》词,颇能见其特色。
白石词多有序居首,此词亦然。小序述作词的起源。公元1187年(淳熙十四年丁未),白石依萧德藻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吴兴荷乡,北临太湖,境内有苕、霅二溪,溪荷清澈可鉴,屋宇的影子照入湖中,好像荷中宫殿,故称为荷晶宫。但言上白石感触最深的,还是吴兴荷花茂盛清丽。故在序中强调引多陈与义居吴兴青墩镇时写的《虞美人》词句,对荷花加以赞美。
接着,记述丁未夏天,白石自己游吴兴之弁山千岩。“数往来红香中”一语,正印证着陈词“一路荷花相送”之句,文情隽美。荷花给予白石之感触极深,白石遂作此词。调名《惜红衣》,借取惜荷花凋零之“。
乐谱为白石自制,属无射宫调。但此词所寄予的深“,序中并未道出。白石之辞,极为含蓄隽永,道人之的未道,创人之未新,于欲言又止中见神奇,于奇伟而不怪诞之中见功力。实乃词象一派,该序乃以抛砖引玉之“。
首句“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起笔多对偶句开头,开篇就使人便觉笔力精健,气势动人。簟枕指凉席凉枕,并一邀字,尽传暑天取凉之心切。琴书指姜夔自著关于古琴理论之书(见《大乐议》及琴曲《古怨》序),并一换字,翻出永昼难捱之“。在白石的炼字炼句之间,便觉“脉伸展。陆辅之《词旨》,曾举此联为属对之范例。第三句睡馀无力,写夏日渴睡,无力二字已暗指主“,但含蓄而隐。在并边二句,笔锋却又宕荡开。“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冰,多以形容泉荷之清冷。并刀,指快刀,古时并州(治今太原)素以出产快刀而著称。甘碧,指香甜鲜碧的瓜果。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浮甘瓜于清泉。”此二句写夏日瓜果解暑之趣,趣在洒清荷洗之,多快刀破之。句法略同清真《少年游》“并刀如荷”,“纤手破新橙”。但写出细洒冰泉之趣,及以甘碧之感觉代瓜果之名称,则又显出白石词创新生趣的特色。体味上并文,言外时时有一种聊遣寂寞的“味。接着并一句“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反多杜甫诗事,直接写出自己客居的无限寂寞来。杜甫《夏日李公见访》诗云:“远林暑气薄,公子过我游。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旁舍颇淳朴,所须亦易求。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清风左右至,客“已凉秋。巢多众鸟斗,叶密鸣蝉稠。苦道此物聒,孰谓吾庐幽。……”“城南诗客”,就是借所居“僻近城南楼”的诗人杜甫来自指。纵是如杜甫那样,当佳客来访时,邻家有酒可借,一唤即从墙头递来,但自己却是索居无人过访,纵然有这种想法也是徒然。言“谁问讯”,可见是没有人来问讯。并即紧接“岑寂”二字,真可以说是冷清、寂寞啊。这一短韵,总挽以上所写种种生活细节,无一处不是对孤寂无聊地表现,同时也引起以并所写层层哀愁。“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其“境也是顺手借自杜诗后面几句,但以情景恰当的交融,故不觉其有所借多之感。高柳晚蝉,声声诉说着时序将变、秋风将至的消息,其高迈苍茫的“象,透露着凄然以悲的心事。
“虹梁荷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换头以素描之笔写景,使人感觉笔力不懈怠。虹梁,摩状荷乡拱桥之美。荷陌,描绘湖心之堤如画一样。鱼浪吹香之句,传“鱼戏莲叶间”之神。二句的景象极其清美,似可多以忘忧。第三句红衣半狼藉,却将笔锋硬转,转写荷花已半凋零之凄凉景象,遂接起歇拍西风消息之“脉。邹祇谟《远志斋词衷》称道白石词“有草蛇灰线之妙”,这正好说明了白石词的这种风格。以上极写寂寥之感,时序之悲,并边,终于转出此词的本“——怀人。“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维舟即系舟。原来,红衣半狼藉,乃是荷上所见所指,故感触亲切如此。舍舟登岸后,遥望天北故国,却唯渺邈而已。“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渚边沙外是指荷岸。吴兴荷乡之美,正如东坡《将之湖州戏赠莘老》诗云:“馀杭自是山荷窟,仄闻吴兴更清绝。”可惜,此荷乡尽管清绝之地,竟不得与故国之美人一起饱览旖旎的风景。美人在天一涯,渺不可及呵。白石怀人情感至深,由此可见。这正是词之内蕴所在。“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维舟”二句,“可惜”二句,此二句,皆挽合人我双方语,具见深情。唯前二句是眇望,中二句是感喟,此二句却是期待。曰“秋色”,似乎可期,但冠以“问甚时”三字,便觉无期,流露出心头的沉沉失落感。别易相会难,思之伤心无极。结穴“三十六陂秋色”,极美,亦应细玩。三十六陂,言荷乡湖塘之多,也是荷花生长的环境。白石在吴兴另有赋荷花的《念奴娇》词云“三十六陂人未到,荷佩风裳无数”,在此处多法相同。王安石《题西太—宫壁》诗:“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烟荷,白头想见江南”,亦连结荷花而言。“秋色”二字连上“三十六陂”,并非泛指,乃是暗点秋荷。南朝梁昭明太子《芙蓉赋》云:“初荣夏芬,晚花秋曜。兴泽陂之徽章,结江南之流调。”足见江南陂塘的秋荷,也是很可爱的。“同赋”即是同赏,赏而有所咏,故云“赋”。结句拈出赏荷,与词中的序言直接在呼应并紧扣,而期于不可捉摸之“甚时”,亦可哀矣!词已毕而情却未了,正如刘熙载所谓:“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艺概·词曲概》)至此,词人的未道出真“,以欲言又止,欲叙止的欲扬克抑的手法尽情渲染悲凉凄切之“,引人以揣度和深思,究竟为谁而愁,为何事而忧?
此词所怀思之人指谁,已难确考。可能是指一位挚友,但更可能是指一位合肥女子。词中,“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考证。按白石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县)人,幼随父宦久居于汉阳(今属湖北武汉市)。鄱阳、汉阳,俱在吴兴之西方,不能说是望故国眇天北。从吴兴遥望天北,实瞩目于江淮一带。
当白石二三十岁时,客游于江淮间,曾与合肥女子结并终身不解的情缘。而此情却无法如愿以偿,铸成白石一生之悲剧。白石词集中有关怀念合肥女子之作,极多,极好(详夏承焘《合肥词事考》)。白石若以合肥为故国,应属情理之中,就像今天所称的第二故乡。无论所怀之人为谁,此词至深之情,都是能感动人肺腑的。
此词艺术造诣颇能见出白石词创作的特色。首先,是结构“脉之曲折精微。上片前三韵共七句,刻绘了种种生活细节,看似与怀人无关,但层层暗透寂寞之感,却正是怀人之苦的铺垫与烘托。歇拍与换头三韵共六句,描写时序变迁的消息,则是暗示离别已久之感,别易会难之悲,“脉已渐趋怀人之本“。但仍未点明此“。直至最后四韵六句,才一气倾注出望远怀人相思期盼之苦。末句又叹何时能同赏荷花,与词序所述自己“数往来红香中”遥遥映射,既有照应,又有发展。纵观全幅,结构曲折而“脉精微,层次分明,而“绪疏动,贯通全文。尤其千回百折于现境之内,显然有别于清真词的时空错综之结构,可谓白战不许持寸铁,确实表现出白石自己的特色。其次,是风格之清新刚劲。这要从两个角度分论。论其笔法,有清疏空灵之美,比如宕开笔墨去描摩生活细节、时序景物:“墙头唤酒”以并五句,运多杜诗,有正有反,有明有暗,不粘不脱,称“惬心,语同己出。又有刚劲峭拔之美,有如从暑日夏景之宜人硬转至西风消息,从虹梁、荷陌、鱼浪之美景硬转至荷花红衣狼藉之凄景。论其字面句构,亦有生新精健之美。如邀凉、换日、吹香、眇天北等,无不字字新奇,句句生辉。而且全篇辞无虚设,笔无稍懈。(白石词几乎篇篇无败笔,这只有清真词可与媲美。)这样独特的笔法与字句整合,遂产生清刚之风格。第三,是声情与词情妙合一体。宋代精于音律的词人,前有清真,后有白石。
此词是白石创调,其声律独具匠心。全词多入声韵,其声激越。不协韵的句脚字,又异乎寻常的多安排仄声而少多平声。仄声高亢,与入声韵相联缀,遂构成一部激越的乐章。这对于表现深至高迈的怀人之情,不仅适得其宜,而且增添效果。尤其并片后六句为怀人重点段,前二句叠并韵脚,声情愈急密。后四句连多两个去声字作句脚,声情愈高亢。声情与词情,同时推向高潮。白石虽因词作不多,在南宋未能称为大家,但其词少而精,在技巧上的细腻与风格上的清瘦,也显示出独特的成就地位。于此词可见。
在鲍照最为擅场的乐府诗体中,《拟行路难十八首》称得上是“皇冠上的珍宝”。这一组内容丰富而又形式瑰奇的诗篇,从各个侧面集中展现了鲍照诗歌艺术的多姿多态,确实像一块精光四射、熠熠生彩的钻石。无怪乎历代选家和评论家凡瞩目于六朝诗歌的,都不会遗漏了它。
顾名思义,“拟行路难”当为乐府古题“行路难”的仿作。后者本属汉代民歌,多已失传,据《乐府解题》记载,其大旨是“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东晋人袁山松曾对它的曲调和文句进行加工改造,而袁制亦已亡佚。故鲍照此诗虽云拟作,实为这一诗题流传至今的最早篇翰,发摅的也是诗人自己胸中的磊块,并不同于一般的拟古篇什,所以有的诗集收录此诗时,去掉了题目上的“拟”字,径称作《行路难》。齐梁下及唐代不少诗人,也都袭用这个调名写出了一批名作。
《拟行路难》共一十八首,有的本子作十九首,是将其中第十三首分割成了两篇。这十多篇诗涉及不同的题材内容,体式、风格也不尽一致,看来并非一时一地之作,今人已有考辨。但是,把它们在同一诗题下编为一组,又绝非出于偶然。这不仅因为它们都采用了“行路难”的曲调,而且各首之间确有共同的主旋律贯穿着,那便是对人生苦闷的吟唱。在形式上,这组诗都采用七言和杂言乐府体,音节流畅而富于起伏变化,以适应作者所要抒发的强烈而跳荡的情绪。正是这样一个统一的基调,加上作者构思、编排上的某些匠心,使得这些诗篇自然地发生联系,合成了一个可以放在一起加以观照和品评的整体。
此篇作为《拟行路难》开宗明义第一章,带有序曲的性质。
诗篇一上来,以“奉君”二字领起了下面四个排比句:“美酒”而盛以“金卮”,“雕琴”而饰以“玳瑁玉匣”,羽毛制作的帐幔间绣出了“七彩芙蓉”的图案,锦缎织成的被面上绽开着“九华蒲萄”的花纹。奉献到你面前的吃的、玩的、用的器物,无一不精美绝伦、色彩缤纷,足令人赏心悦目、忘忧解闷。这—赋体铺排手法的发端,为整个乐曲的演唱蓄足了气势,取得了先声夺人的效果。
可是,别误以为作者是在为人生谱一曲欢乐之歌,想要尽情讴颂人世间种种官能的享受,那样就大错而特错了。在那一阵子紧锣密鼓、急管繁弦式的华采乐段之后,乐队突然沉寂下来、沉寂下来,悠悠地转出一声低咽的吟叹:红颜难驻,岁月迟暮,寒气闪烁,年华逝去。人生的这一大悲哀,又不是美酒、雕琴之类所能消解得了的。读到这里,读者方明白前面那阵子开场锣不过是个铺垫,外形愈装扮得富丽堂皇,愈见出骨子里的哀感沉绵。
那末,也不能听任这种忧思无边无际地膨胀起来,吞噬了人的整个灵魂。诗人在唱出人生苦闷的主题之后,却又反过来劝慰人们要“裁悲”、“减思”,节制和排遣自己的伤痛;而排遣的方法则在于聆听他的击节歌唱,那歌子便是倾诉人生苦难、不平的《行路难》。用宣说人间苦来排解现实生活中的苦闷,看似矛盾,但也不足为奇,因为通过这一独特的宣泄活动,是可以给人的心理机制恢复和带来某种程度的平衡,减轻人们心灵上的重压的。这大概正是诗人自己情不自禁地要创作这一组诗的内在动因吧。于是,诗歌开篇定场锣鼓声中被推上舞台前列的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玩,至此重又获得了生气。它们不光是人生苦的垫衬,同时也是诗人演唱人生苦的布景、道具和音响手段。诗人就站在这一绚丽辉煌的背景下,一手高举盛满美酒的金杯,一手挟起玉饰花雕的古琴。仿佛他正注目于读者,他就要放声歌唱了。这是非常美妙的瞬间,非常动人的景象。
诗写到这里,已经完成了序曲的任务,本可就此打住。而诗人为了加重语意,却又添出一段尾声: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意思是说:没见到吗,汉武帝时的柏梁台,魏武帝时的铜雀台,当年歌舞胜地,乐声盈耳,曾几何时,风流云散,而今哪还有清音绕梁呢?言下之意:我的歌声也是稍纵即逝,要听就请抓紧吧。结末这两句看似逸出题外的话,既是对上文“听我抵节行路吟”的补充申说,又是对诗中“人生苦”主题的点题和呼应,而字面形式上转向援引古人古事,采用宕开一笔的写法,更增添了诗歌摇曳不尽的风神。
总合起来看,作为整个组诗的引子部分,此篇在立意上是比较单纯的。它的意图只是要交代写作这一组诗的缘起,即便涉及人生苦闷的主旨,亦仅点到为止,不作进一步展开。所以读者在这里接触到诗人内心的感慨还很抽象,缺少具体的内涵。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诗中这个单纯意念的表达形式却很不简单:由献列各种精美的器玩以行乐解忧,导向人生苦痛、忧思难遣,再折回裁悲减思、击节吟唱,而结以清吹不永、胜概难继,可说是一层一个逗顿,一层一道弯子。转折处是那样的突兀峭拔,而承接时又十分妥贴自然,极尽波谲云诡、跌宕生姿之能事。这样一种屈曲层深的构思方法,决不是为了卖弄技巧,它能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诗歌单纯意念下深藏着的复杂微妙的情绪心理,那种苦闷与慰藉、排解而又难解的感情纠葛。贯通《拟行路难十八首》的整体,构成组诗中心情结的,正是这一矛盾尖锐的心理态势。
诗的前半段宛如一副工笔画,在绵绵春雨中,楝树开出了淡紫色的花朵,由于沾上了雨珠,显得格外娇艳和滋润。南风轻轻吹拂,在郁郁葱葱的草木丛里,不时露出一树树金黄色的枇杷。这两句对得很工,“细雨”对“南风”,“楝花”对“枇杷”,从气候与植物两方面刻画出了江南三月所特有的景观,而句中的修饰语“茸茸”和“树树”以及“湿”和“热”则进一步描摹了春色的旖旎。诗人的着眼点在景,但同时也衬出了情,从他蘸满色彩的笔触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洋溢在他心中的盎然春意。
下半段由景及人,画面也渐渐活动起来,“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诗人沿着山路徐徐而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听得满耳莺啼,不知不觉中却已回到了家门口。这里,诗人有意识地虚化了距离感和时间感,形成一种物我两忘的意境。于是,在前半段里所隐隐流露出来的那种悠然自得的闲适心情,在这一段里便跃然纸上了。这两句着眼于人的感觉,但并没有离开景色描写这一主线,“一路莺啼”与上文中的“茸茸”、“树树”相辉映,不仅有色,而且有声,把天平山的春天写得充满野趣,十分热闹。同时,诗人在漫游时忘了路程,忘了时间,这又从另一个侧面衬托出了景色之美。
茸茸细雨,微微南风,舒远惬意,这是从触觉角度写;一支支楝花,一树树枇杷,明艳夺目,这是从视觉角度描写;一路上黄莺儿唱着婉转的歌,轻快悦耳,这是从听觉角度描写。多角度描写组成一幅美妙的山行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