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词在《阳春白雪》、《翰墨大全》、《花草粹编》等书中皆列入无名氏之作。唯《历代诗余》、《词林万选》题作黄公绍,唐圭璋先生认为此乃失考所致。这首词是思归怀人之作。它之所以由无名氏经过辗转而堂皇地列在著名词人的名下,说明它曾流传很广,并且有着较高的审美价值。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社日是古时祭祀土神的日子,分春社与秋社,《统天万年历》云:“立春后五戊为春社,立秋后五戊为秋社”,这里指春社。每逢社日,妇女有停针线的习惯,《墨庄漫录》云:“唐宋妇人社日不用针线,谓之忌作。”张籍诗亦云:“今朝社日停针线”,此即诗人所本。诗人一开始就着意于远方的爱妻:在这社日来临,百无聊赖之际,她一定会因思念异乡的丈夫而愁绪万端。由于诗人用春燕的成双反衬夫妻的分离,所以,不用细致的描写,一个忧伤憔悴的思妇的形象便如在目前。“年年”二字下得尤其沉痛,它暗示读者,这对不幸的情侣已经历了长期的别离,今日的忧伤只不过是往昔的延续罢了!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此三句写诗人自身的寂寞,因和意中人凄凉的处境遥相呼应,更显得沉着动人。春日已过大半,自己却仍在乱山深处、溪桥之畔淹留,固守离愁之苦。“乱”字包含了诗人全部的况味,它既意味着身世的孤独,又象征着离愁的紊乱和深重。这样,词中的“乱山”就不仅仅是一个客观存在,同时也是惹起诗人愁思的情感化的产物,它的沉重与凄凉,使我们自然联想到词人精神上的压抑。
“春衫著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这两句的意思是:春衣已破,谁为补缀?想到此,不由得泪洒春衫。此处看似俚俗,实为诗人的卓越之处。因为词人表达相思之苦,一般不外乎两种情形,或以物喻愁,或直抒胸臆,诗人抛弃了陈旧的套式,从夫妻这一特殊的关系着眼,选择了日常生产中最普通的“针线”情节作为表达情感的契机,这样就具体而不抽象,真切而不矫饰,正如贺裳所评:“语淡而情浓,事浅而言深。”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这四句是全词的关键所在,也是写得最精彩的片断。它的高妙之处在于把思念之情落实到具体事物上,因此显得充沛之至,缠绵之至。从形式上看,它很像晁补之的《忆少年》起句:“无穷官柳,无情画轲,无根行客,”排句连蝉直下,给人以气势非凡之感。从意境上看,它更接近李商隐的诗句“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的韵味:当红日西沉,诗人解鞍归来,虽有鲜花,却无人佩戴,以酒浇愁,又无人把盏,醉后更无人照管。这是无比凄楚的情景。于此,诗人的情感恣肆了,笔调放纵了,但读来并不会使人产生轻薄之感,此中奥秘,正如陈廷焯所说:“不是风流放荡,只是一腔血泪耳。”
若依吴熊笼考证,那么这首《玉楼春》乃是谀圣词。
北宋真宗时期,对辽作战失利,为掩饰澶渊之盟的耻辱,宋真宗编造了“天书”降世的谎言。大中祥符五年,宋真宗称“圣祖”赵玄朗将于十月二十四日“降圣”延恩殿。是日,宫中通宵夜醮,真宗亲临道场,迎候圣祖,并恭听了真君的秘训。
词的上片铺写夜醮场面,结构紧凑,气氛热烈。“昭华夜醮连清曙”,仙乐自夜达晓鸣奏着。“金殿霓旌笼瑞雾”,宫殿里飘扬着各色旗帜。“九枝擎烛灿繁星”,晚上燃起蜡烛,烛光灿烂如繁星,极言场面之大。“百笼焚香抽翠缕”,百笼香抽出一缕缕的青烟。
下片写真宗亲临道场。“香罗荐地延真驭”写道场的奢华场景,“香罗”铺地,以待真君驾临。“万乘凝旒听秘语”写天子恭听真君秘训,其中“凝旒”这个词用得极好,写出了真宗的严肃恭敬。“卜年无用考灵龟”两句祝颂国祚与天地共长久,乃谀圣词必不可少的套话。
“天书”事件后,向真宗争奏祥瑞,竞献赞颂者络绎不绝,这也造成了北宋科举史上的特例,那就是在正常的礼部考试外另辟因献颂而赐第的“蹊径”。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前后至少举行过四次。柳永科场失意始于真宗朝,在急于仕进而又屡遭黜落的情况下,进献《玉楼春》这类谀圣词的目的也就不言自明了。若依薛瑞生考证,则这首《玉楼春》是首讽刺词,其词明写汉武帝,实则暗讽宋真宗。
也许是反讽之意太过明显,故词中多用《汉武帝内传》中的典故。“九枝擎烛灿繁星”二句出自《汉武帝内传》:“燔百笼香,燃九微灯,以待西王母 ”;“香罗荐地延真驭”一句出自《汉武帝内传》:“以紫罗荐地”;“万乘凝旒听秘语”一句出自《汉武帝内传》:“帝乃盛服,立于陛下,敕端门之内,不得有妄窥者。内外寂谧,以候云驾”。
柳永在真宗与章献刘皇后执政的三十二年屡试不中,到了仁宗执政之初即一试二中,这其中原由可能与柳永对真宗佞道多有微辞有关。其时柳永方二十余岁,年轻气盛,又尚未出仕,无进退之忧,就如这首《玉楼春》,对真宗佞道之腹诽见之于文字间。
战争会破坏很多东西,而它首先破坏的是军人自身的家庭生活。军人尚未走到战场,他们的妻子已经被抛置在孤独与恐惧中了。她们的怀念不是一般的怀念,那永远是充满不安和忧虑的。等待出征的丈夫回来,几乎成为她们生活中唯一有意义的内容。
然而战争又总是不可避免的。不管一场正在进行的战争其必要性如何、能否被评判为“正义”,从事这场战争的群体和它的领导者,总是要勉励群体中的成员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最大的牺牲。国家给军人以荣誉,使他们认为自己付出的努力和牺牲是值得的;这荣誉也会影响他们的家人——尤其是妻子,使她们认为家庭生活的破坏以及自身的痛苦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因此,写妻子怀念从军的丈夫的诗篇,通常会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为丈夫而骄傲——这骄傲来自国家、来自群体的奖勉;思念丈夫并为之担忧——这种情绪来自个人的内心。《卫风·伯兮》就是典型的这种诗篇。
诗一开篇,写一个女子用自豪的口吻在描述她的丈夫。“伯”本是兄弟间排行的第一位,也就是老大,这里转用为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口气中带着亲切感。这位丈夫值得骄傲的地方在于:一则他长得英武伟岸,是一国中的豪杰,同时也因为他非常勇敢,充当了君王的先锋(由此看“伯”身份,当是贵族阶层中的武士)。而骄傲的来源,主要恐怕是在后一点上。假如“伯”虽然长得高大英武,在战争发生时却畏缩不前,妻子就没什么可以公然夸耀的了。——其实,一般人所知道的光荣,也就是社会所认定的光荣,个人在这方面是没有多少独立判断的能力的。
转入第二章,写自从丈夫出征,妻子在家就不再打扮自己了,任由头发——女性身体最富装饰性的部分——零乱得像一蓬草。这是以对女性的美丽的暂时性的毁坏,表明她对异性的封闭,也即表明她对丈夫的忠贞。不过,作为军人的妻子,这种举动还有进一步的意味。在古代,妇女是不能上战场的,因此妻子对从军的丈夫的忠贞,实也是间接表现了对于国家的忠贞——这就不仅是个人行为,也是群体——国家的要求。假定一个军人在前方冒着生命危险打仗,他的妻子却在后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走东家串西家,哪怕并无不轨之举,他也不能够安心。这不仅对于家庭是危险的,对于国家也有极大的不利。所以,社会尤其需要鼓励军人的妻子对其丈夫表现彻底的忠贞。此诗不管是出于什么人之手(它可能是一位妇女的自述,也可能是他人的拟写),这样写才是符合上述要求的。后来杜甫的《新婚别》写一位新娘对从军的丈夫表示“罗襦不复施”,还要“当君洗红妆”,好让他安心上战场,与此篇可谓一脉相承。
然而,尽管诗中的女主人公算得上“深明大义”,她对自己的丈夫能“为王前驱”很感骄傲,但久久的盼待一次次落空仍然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对于古代妇女来说,生活的全部内容、幸福的唯一来源就是家庭;家庭被破坏了,她们的人生也就被彻底破坏了。而等待从军的丈夫,这与一般的别离相思是不同的——其背后有很深的忧惧。潘岳《寡妇赋》用此诗为典故,有云:“彼诗人之攸叹兮,徒愿言而心疼……荣华晔其始茂兮,良人忽已指背。”正是揭示了诗中未从正面写出,而又确实隐藏在字面之下的恐怕丈夫最终不能归来的忧惧。这一点是理解第三、四两章所描写的女主人公的期待、失望与难以排遣的痛苦之情的基础。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忘忧”,因为这“忧”已经使她不堪负担了。
诗必须有真实的感情,否则不能打动人;但诗人的感情也并非可以尽情抒发的,它常常受到社会观念的制约。拿《卫风·伯兮》来说,如果一味写那位妻子为丈夫的报效国家而自豪,那会让人觉得不自然——至少是不近人情;反过来,如果一味写妻子对丈夫的盼待,乃至发展到对战争的厌恶(这在事实上绝非不可能),却又不符合当时社会的要求。所以最后它成为这个样子:对亲人的强烈感情经过责任感的梳理而变得柔婉,有很深的痛苦与哀愁,但并没有激烈的怨愤。
在艺术构思上,全诗采用赋法,边叙事,边抒情。紧扣一个“思”字,思妇先由夸夫转而引起思夫,又由思夫而无心梳妆到因思夫而头痛,进而再由头痛到因思夫而患了心病,从而呈现 出一种抑扬顿挫的跌宕之势。描述步步细致,感情层层加深,情节层层推展,主人公的内心冲突以及冲突的辗转递升,既脉络清晰,又符合人物的心理逻辑,使人物形象具有饱满的精神内涵。同时,诗情奇崛不平,充满辩证色彩。
这首诗以水边纤夫的生活为描写对象,通过一个纤夫的内心独白,写出了水上服役难以忍受的苦痛,对当时不合理的劳役制度进行了控诉,写得很有层次。
“苦哉生长当驿边”,诗一开头就以“苦哉”二字总领全篇,定下了全诗感伤的基调。水夫脱口呼出这一声嗟叹,说明他内心的悲苦是难以抑制的。这强烈的感情,紧紧地抓住了读者的心灵。“官家使我牵驿船”,点出了使水夫痛苦的原因。古代官设的交通驿站有水陆两种,住在水边,要为水驿牵船服役。“官家使我”说明水夫拖船是被迫的。这两句是总写生长水边为驿站服役的痛苦心情。紧接着,诗人从“辛苦日多乐日少”至“齐声腾踏牵船歌”,用一大段文字,让水夫具体述说他牵船生活的悲苦。“辛苦日多乐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鸟”,较前描写进了一步,用了一个比喻。把人比作海鸟,说纤夫的生活象海鸟一样夜宿水船,日行沙上,过着完全非人的生活。然后诗人用细腻的笔触,具体描写纤夫从日到夜、又由夜到明的牵船生活。先写白天牵船的艰难。前一句,顶风一层,逆水一层,船重一层,详述行船条件的困难;行船如此艰难,而前面的驿站又是那样的遥远,水波茫茫无边无际,纤夫的苦难日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后写黑夜牵船的辛酸。诗人写一个雨雪交加的寒夜,纤夫们披着短蓑,纤绳磨破了胸口,冻裂了双脚,一切辛酸他们都无可奈何地忍受着。一夜劳作,却无丝毫报酬,而是“到明辛苦无处说”,在凶残的官家面前,纤夫能够说什么呢?只好把满腔愤懑积郁在心里,“齐声腾踏牵船歌”,用歌声发泄内心的怨愤不平。
而纤夫们却没有逃离这苦难的深渊。“一间茅屋何所值,父母之乡去不得”。纤夫的全部财产只有一间茅屋,本不值得留恋,可故乡却又舍不得离开。即使逃离水乡,他们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去。“田家衣食无厚薄,不见县门身即乐!”(《田家行》)没有了水上徭役,还会有陆上的徭役和租赋,田家遭受着官府同样的剥削和压迫。在无可奈何的境况下,纤夫只得把改变困境的希望寄托在这样的幻想中:“我愿此水作平田,长使水夫不怨天。”水变平田当然不现实,即使变了平田,他们也一样遭受官府的压榨欺凌。
诗对纤夫的心理描写细致而有层次,由嗟叹到哀怨,到愤恨,又到无可奈何,把其内心世界揭示得淋漓尽致。配合水夫思想感情的变化,诗歌不断变换韵脚,使人觉得水夫倾诉的哀愁怨愤是如此之多。由于充分揭示人物心理,水夫形象也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诗人写的是一个水夫的自述,反映的却是整个水乡人民的痛苦生活。诗的语言既具有民歌通俗流畅之美,又具有文人作品凝炼精警之风,颇有特色。不用惊人之笔,不遣华美之词,诗人从看似平淡的细细描绘中表现真情,酝酿诗情。看似平淡无奇,实则余味无穷,正如宋王安石所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
“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开篇紧扣题目,写在长安“春望”。“东风”句,侧重写望中所见。卢纶是河中蒲人(今山西永济县人),家乡刚好位于长安的东面,说“东风吹雨”,是说东风从家乡吹来,自然引出思乡之情。“却望”,是回头望。“千门”,泛指京城。“草色闲”的闲字用得巧,春草之闲正好与人心之愁形成强烈对比,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首联是登高而望,在景语之中,流露出复杂感情。
“家在梦中何日到,春来江上几人还?”这两句为全诗的警句,是春望时所产生的联想。出句是恨自己不能回去,家乡只能在梦中出现,对句是妒他人得归,恨自己难返,语中有不尽羡慕之意。“大历十才子”擅长描写细微的心理情态。(《小澥草堂杂论诗》)他们伤时感乱的情绪,常通过“醉”和“梦”表现出来,像“我有惆怅词,待君醉时说”(李端《九日寄司空文明》),“别后依依寒梦里,共君携手在东田”(《送冷朝阳还上元》),“宿蒲有归梦,愁猿莫夜鸣”(钱起《早下江宁》)等等。他们写醉,是因为清醒时感到痛苦而无奈,只有在醉中才会稍微得到解脱。写“梦”,是感到时代动乱,浮生短促,或者想在梦中召回一些因战乱丧失的美好事物,这种心情相当悲哀、细微。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川原”即家乡,这句说极目远望,家乡在浮云之外,渺不可见,远不可及。“宫阙”句又接至眼前近景,只见长安的宫殿,错落有致,笼罩在一片夕阳之中,这一联表面上写景很壮观,其实隐含着一种衰飒之意。
“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大意是说:自己以一儒生遭遇世难,独自客居长安,又有谁来怜悯我呢。“衰鬓”,并非指衰老,而是表现一种衰颓感伤的神态。沈德潜说“遭乱意上皆蕴含,至末点出”,确实如此。
此诗写感时伤乱,抒发了诗人在乱离中的思家望归之情。此诗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写景抒情,笔法老辣,体现了“大历十才子”诗中的“阴柔之美”。
沈德潜《唐诗别裁》用这首诗作例子,将大历诗与盛唐诗进行了一番比较:“诗贵一语百媚,大历十子是也,尤贵一语百情,少陵摩诘是也。”并说这首《长安春望》“夷犹绰约,风致天然”。这种“阴柔之美”,主要表现在诗中浓重的悲哀情绪。诗人感乱思家,眼中所见,心中所思,无非都是伤心之景,悲哀之情,浅吟低唱,一咏三叹,读后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同情和怜悯,这正是阴柔美的表现。姚鼐《复鲁絜非书》论具有“阴柔之美”的文章云:“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如人也,谬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乎其如喜,愀忽其如悲。”所谓“如叹”“如有思”“如悲”的阴柔这美,正是《长安春望》及“十才子”许多诗篇审美特征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