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梅尧臣、欧阳修对《明妃曲》的和诗皆直斥“汉计拙”,对宋王朝屈辱政策提出批评。王安石则极意刻画明妃的爱国思乡的纯洁、深厚感情,并有意把这种感情与个人恩怨区别开来,尤为卓见。
针对当时的社会背景,王安石歌颂明妃的不以恩怨易心,具有现实意义。当时有些人误解了他的用意,那是由于他用古文笔法写诗,转折很多,跳跃很大,而某些人又以政治偏见来看待王安石,甚至恶意罗织之故。清代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中千方百计地替王安石辩解,但还未说得透彻。
明妃是悲剧人物。这个悲剧可以从“入汉宫”时写起,也可以从“出汉宫”时写起。而从“出汉宫”时写起,更能突出“昭君和番”这个主题。王安石从“明妃初出汉宫时”写起,选材是得当的。
绝代佳人,离乡去国,描写她的容貌愈美,愈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后汉书·南匈奴传》的记载是:“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官,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江淹《恨赋》上也着重写了她“仰天大息”这一细节。王安石以这些为根据,一面写她的“泪湿春风”,“徘徊顾影”,着重刻画她的神态;一面从“君王”眼中,写出“入眼平生未曾有”,并因此而“不自持”,烘托出明妃容貌动人。所以“意态由来画不成”一句是对她更进一层的烘托。“意态”不仅是指容貌,还反映了她的心灵。明妃“徘徊顾影无颜色”正是其眷恋故国无限柔情的表现。至于“杀画师”这件事,出自《西京杂记》。《西京杂记》是小说,事之有无不可知,王安石也不是在考证历史、评论史实,他只是借此事来加重描绘明妃的“意态”而已。而且,这些描绘,又都是为明妃的“失意”这一悲剧结局作铺垫,以加重气氛。
上面写“去时”,下面写“去后”。对于去后,作者没有写“紫台朔漠”的某年某事;而是把数十年间之事,概括为“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这两句间,省略了“然而犹且”,意思是说:“明妃心里明知绝无回到汉宫之望,然而,她仍眷眷于汉,不改汉服。”
近代学者陈寅恪曾经指出,中国古代所言胡汉之分,实质不在血统而在文化。孔子修《春秋》就是“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而在历史上尤其是文学上,用为文化的标志常常是所谓“衣冠文物”。《左传》上讲“南冠”,《论语》中讲“左衽”,后来一直用为文学典故。杜甫写明妃也是着重写“环佩空归月夜魂”,这与王安石写的“着尽汉宫衣”,实际是同一手法。杜甫、王安石皆设想通过“不改汉服”来表现明妃爱乡爱国的真挚深厚感情,这种感情既不因在汉“失意”而减弱,更不是出于对皇帝有什么希冀(已经“心知更不归”了),不是“争宠取怜”。因此,感情更为纯洁,形象更为高大。接着又补上“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把明妃一心向汉、历久不渝的心声,写到镂心刻骨。梅尧臣也说“鸿雁为之悲,肝肠为之摧”。王安石写得比梅尧臣更为生动形象。
最后,又用“家人万里传”来说,以无可奈何之语强为宽解,愈解而愈悲,把悲剧气氛写得更加浓厚。更妙的是:笔锋一带,又点出了悲剧根源,扩大了悲剧范围。明妃这一悲剧的起点可叙从“入汉宫”时写起。汉宫,或者说“长门”,就是《红楼梦》中贾元春所说的“见不得人的地方”,从陈阿娇到贾元春,千千万万“如花女”,深锁长闭于其中。以千万人(有时三千,有时三万)之青春,供一人之淫欲。宫女之凄凉寂寞,可想而知,而况宫女的失宠与志士的怀才不遇,又有某种情况的类似,所以从司马相如《长门赋》到刘禹锡的《阿娇怨》,还有《西宫怨》之类,大都旨写这一题材,表现出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广大宫女的同情,或者抒发出“士不遇”的愤慨。唐人“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早在王安石之前就描写过了,只是说得“怨而不怒”;王安石却多少有点怒了。李壁说:王安石“求出前人所未道”,是符合实际的;至于“不知其言之失”,则是受了王回、范冲等人的影响。王回引孔子说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却忘了孔子也说过“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论语》);特别是误解了“人生失意无南北”一句。王回本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人,他以政治偏见来论诗,难以做到公允。
其二
首两句写明妃(王昭君)嫁胡,胡人以毡车百辆相迎。《诗经》上有“之子于归,百两(同‘辆’)御(迎接)之”的诗句,可见胡人是以迎接王姬之礼来迎明妃。在通常情况下,礼仪之隆重,反映恩义之深厚,为下文“胡(恩)自深”作了伏笔。其中“皆胡姬”三字,又为下文“含情欲说独无处”作伏笔。
关于明妃对此的反应,诗中写她“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梅尧臣《依韵和原甫昭君辞》中也说:“情语既不通,岂止肠九回?”他们意思是说明妃与胡人言语也不通,谈不上“知心”,所以哀而不乐。
王安石通过在诗中突出一个细节描绘来表现明妃的“哀”情:明妃一面手弹琵琶以“劝胡”饮酒,一面眼“看飞鸿”,心向“塞南”。通过这一细节,巧妙地刻画了明妃内心的矛盾与痛苦。接着,他又用明妃所弹的琵琶音调,感动得“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听者被感动到这个地步,则弹者之内心痛苦自不待言。“哀弦”之哀,是从听者的反应中写出的。
前面是明妃入胡及其在胡中的情况与心情的描写;末四句则是进一步加以分析、议论。这四句分为三层:第一层是“汉恩自浅胡自深”——明妃在汉为禁闭于长门中的宫女,又被当作礼物送去“和番”,所以“汉恩”是“浅”的;胡人对她以“百辆”相迎,“恩”礼相对较“深”。这句讲的是事实。第二层讲“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是讲人之常情。如果按此常情,明妃在胡就应该乐而不哀了。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这就接入第三层:明妃在胡不乐而哀,其“哀弦”尚“留至今”,当时之哀可想而知。明妃之心之所以与常情不同,是因为她深明大义,不以个人恩怨得失改变心意,而况胡人也并非“知心”。四句分三层,中有两个转折,有一个矛盾,只有把其中曲折、跳宕理清,才能看出王安石的“用意深”及其“眼孔心胸大”处(方东树《昭昧詹言》)。南宋初,范冲“对高宗论此诗,直斥为坏人心术,无父无君”(李壁注解中的话,此据《唐宋诗举要》转引),完全是没有懂得此诗。范冲是范祖禹之子,范祖禹是一贯反对新法的人,挟嫌攻击,更不足据。其实王安石这样描写明妃,这样委曲深入地刻画明妃心事,用以突出民族大义,恰恰是可以“正人心,厚风俗”的,在当时是针对施宜生、张元之流而发的,对后人也有教育意义。
《明妃曲二首》体现出王安石注意刻画人物的特点,从描绘人物“意态”,到解剖人物心理,有渲染,有烘托,有细节描写,相当于是把写小说的一些手法用入诗中。而在“用笔布置逆顺”及“章法疏密伸缩裁剪”等方面,则又是把韩愈、柳宗元等古文家的技法用来写诗。这样,就使诗歌的艺术手法更加多样化,诗歌的表现能力更强。由于两者结合得较好,故虽以文为诗,而形象性并不因之减弱,此诗末四句以形象来进行议论,即其明证。王安石既以小说手法与古文笔法来写诗,读者也就应以读小说、读古文之法来读它,才能读懂诗。
译文及注释
译文
明妃当时初起程出行离别汉宫时,泪湿桃花春风面鬓角微微亦低垂。
低头徘徊间姿容暗淡,尚且让君王的感情都难以控制。
离别归来却怪罪丹青画图手,美貌如此在眼中平生实未曾见有。
天仙意态由自生画笔难以描摹成,当时冤枉杀死画工毛延寿。
从此一离去心知更不能回归,可怜还不能穿尽汉朝皇城之宫衣。
万里寄语欲相问塞南遥远家乡事,只有年年日日里眼望鸿雁往南飞。
家人虽然在万里传来亲人之消息,好好安心在毡城不要常将家相忆。
您还不曾见近在咫尺长门里幽幽阿娇被锁闭,人生如果要失意无分天南和地北。
明妃当初嫁给胡人的时候,身旁上百两的毡车上乘坐的都是胡人女子。
她多想找个人说话但无处可说,只能把心语寄托于琵琶声中,心事只有自己知道。
她用能弹出美妙声音的手拨动黄金做的杆拨,弹起琵琶仰望空中飞鸿劝着胡酒。
随嫁的汉宫侍女暗中垂泪,行走在大漠上的返国者频频回首。
汉朝之恩实在是浅薄啊,胡人之恩还要更深,人生的欢乐在于心与心相知。
可怜王昭君的青冢已经荒芜埋没,还是有悲哀的乐曲流传至今。
注释
明妃:即王昭君,汉元帝宫女,容貌美丽,品行正直。晋人避司马昭讳,改昭为明,后人沿用。
春风:比喻面容之美。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中咏昭君一首有“画图省识春风面”之句。这里的春风即春风面的省称。
低徊:徘徊不前。
不自持: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归来:回过来。
丹青手:指画师毛延寿。
意态:风神。
着尽汉宫衣:指昭君仍全身穿着汉服。
塞南:指汉王朝。
毡城:此指匈奴王宫。游牧民族以毡为帐篷(现名蒙古包)。
咫尺:极言其近。
长门闭阿娇:西汉武帝曾将陈皇后幽禁长门宫。长门:汉宫名。阿娇:陈皇后小名字。
“毡车”句:写匈奴派了大队胡姬来接昭君。写贵族女子出 嫁,陪从很多。两:同辆。
杆拨:弹琵琶的工具。
春风手:形容手能弹出美妙的声音。
汉宫侍女:指陪昭君远嫁的汉官女。
青冢:相传昭君墓上的草常青,故名青冢,在今呼和浩特市南。
其一
梅尧臣、欧阳修对《明妃曲》的和诗皆直斥“汉计拙”,对宋王朝屈辱政策提出批评。王安石则极意刻画明妃的爱国思乡的纯洁、深厚感情,并有意把这种感情与个人恩怨区别开来,尤为卓见。
针对当时的社会背景,王安石歌颂明妃的不以恩怨易心,具有现实意义。当时有些人误解了他的用意,那是由于他用古文笔法写诗,转折很多,跳跃很大,而某些人又以政治偏见来看待王安石,甚至恶意罗织之故。清代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中千方百计地替王安石辩解,但还未说得透彻。
明妃是悲剧人物。这个悲剧可以从“入汉宫”时写起,也可以从“出汉宫”时写起。而从“出汉宫”时写起,更能突出“昭君和番”这个主题。王安石从“明妃初出汉宫时”写起,选材是得当的。
绝代佳人,离乡去国,描写她的容貌愈美,愈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后汉书·南匈奴传》的记载是:“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官,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江淹《恨赋》上也着重写了她“仰天大息”这一细节。王安石以这些为根据,一面写她的“泪湿春风”,“徘徊顾影”,着重刻画她的神态;一面从“君王”眼中,写出“入眼平生未曾有”,并因此而“不自持”,烘托出明妃容貌动人。所以“意态由来画不成”一句是对她更进一层的烘托。“意态”不仅是指容貌,还反映了她的心灵。明妃“徘徊顾影无颜色”正是其眷恋故国无限柔情的表现。至于“杀画师”这件事,出自《西京杂记》。《西京杂记》是小说,事之有无不可知,王安石也不是在考证历史、评论史实,他只是借此事来加重描绘明妃的“意态”而已。而且,这些描绘,又都是为明妃的“失意”这一悲剧结局作铺垫,以加重气氛。
上面写“去时”,下面写“去后”。对于去后,作者没有写“紫台朔漠”的某年某事;而是把数十年间之事,概括为“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这两句间,省略了“然而犹且”,意思是说:“明妃心里明知绝无回到汉宫之望,然而,她仍眷眷于汉,不改汉服。”
近代学者陈寅恪曾经指出,中国古代所言胡汉之分,实质不在血统而在文化。孔子修《春秋》就是“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而在历史上尤其是文学上,用为文化的标志常常是所谓“衣冠文物”。《左传》上讲“南冠”,《论语》中讲“左衽”,后来一直用为文学典故。杜甫写明妃也是着重写“环佩空归月夜魂”,这与王安石写的“着尽汉宫衣”,实际是同一手法。杜甫、王安石皆设想通过“不改汉服”来表现明妃爱乡爱国的真挚深厚感情,这种感情既不因在汉“失意”而减弱,更不是出于对皇帝有什么希冀(已经“心知更不归”了),不是“争宠取怜”。因此,感情更为纯洁,形象更为高大。接着又补上“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把明妃一心向汉、历久不渝的心声,写到镂心刻骨。梅尧臣也说“鸿雁为之悲,肝肠为之摧”。王安石写得比梅尧臣更为生动形象。
最后,又用“家人万里传”来说,以无可奈何之语强为宽解,愈解而愈悲,把悲剧气氛写得更加浓厚。更妙的是:笔锋一带,又点出了悲剧根源,扩大了悲剧范围。明妃这一悲剧的起点可叙从“入汉宫”时写起。汉宫,或者说“长门”,就是《红楼梦》中贾元春所说的“见不得人的地方”,从陈阿娇到贾元春,千千万万“如花女”,深锁长闭于其中。以千万人(有时三千,有时三万)之青春,供一人之淫欲。宫女之凄凉寂寞,可想而知,而况宫女的失宠与志士的怀才不遇,又有某种情况的类似,所以从司马相如《长门赋》到刘禹锡的《阿娇怨》,还有《西宫怨》之类,大都旨写这一题材,表现出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广大宫女的同情,或者抒发出“士不遇”的愤慨。唐人“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早在王安石之前就描写过了,只是说得“怨而不怒”;王安石却多少有点怒了。李壁说:王安石“求出前人所未道”,是符合实际的;至于“不知其言之失”,则是受了王回、范冲等人的影响。王回引孔子说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却忘了孔子也说过“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论语》);特别是误解了“人生失意无南北”一句。王回本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人,他以政治偏见来论诗,难以做到公允。
其二
首两句写明妃(王昭君)嫁胡,胡人以毡车百辆相迎。《诗经》上有“之子于归,百两(同‘辆’)御(迎接)之”的诗句,可见胡人是以迎接王姬之礼来迎明妃。在通常情况下,礼仪之隆重,反映恩义之深厚,为下文“胡(恩)自深”作了伏笔。其中“皆胡姬”三字,又为下文“含情欲说独无处”作伏笔。
关于明妃对此的反应,诗中写她“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梅尧臣《依韵和原甫昭君辞》中也说:“情语既不通,岂止肠九回?”他们意思是说明妃与胡人言语也不通,谈不上“知心”,所以哀而不乐。
王安石通过在诗中突出一个细节描绘来表现明妃的“哀”情:明妃一面手弹琵琶以“劝胡”饮酒,一面眼“看飞鸿”,心向“塞南”。通过这一细节,巧妙地刻画了明妃内心的矛盾与痛苦。接着,他又用明妃所弹的琵琶音调,感动得“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听者被感动到这个地步,则弹者之内心痛苦自不待言。“哀弦”之哀,是从听者的反应中写出的。
前面是明妃入胡及其在胡中的情况与心情的描写;末四句则是进一步加以分析、议论。这四句分为三层:第一层是“汉恩自浅胡自深”——明妃在汉为禁闭于长门中的宫女,又被当作礼物送去“和番”,所以“汉恩”是“浅”的;胡人对她以“百辆”相迎,“恩”礼相对较“深”。这句讲的是事实。第二层讲“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是讲人之常情。如果按此常情,明妃在胡就应该乐而不哀了。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这就接入第三层:明妃在胡不乐而哀,其“哀弦”尚“留至今”,当时之哀可想而知。明妃之心之所以与常情不同,是因为她深明大义,不以个人恩怨得失改变心意,而况胡人也并非“知心”。四句分三层,中有两个转折,有一个矛盾,只有把其中曲折、跳宕理清,才能看出王安石的“用意深”及其“眼孔心胸大”处(方东树《昭昧詹言》)。南宋初,范冲“对高宗论此诗,直斥为坏人心术,无父无君”(李壁注解中的话,此据《唐宋诗举要》转引),完全是没有懂得此诗。范冲是范祖禹之子,范祖禹是一贯反对新法的人,挟嫌攻击,更不足据。其实王安石这样描写明妃,这样委曲深入地刻画明妃心事,用以突出民族大义,恰恰是可以“正人心,厚风俗”的,在当时是针对施宜生、张元之流而发的,对后人也有教育意义。
《明妃曲二首》体现出王安石注意刻画人物的特点,从描绘人物“意态”,到解剖人物心理,有渲染,有烘托,有细节描写,相当于是把写小说的一些手法用入诗中。而在“用笔布置逆顺”及“章法疏密伸缩裁剪”等方面,则又是把韩愈、柳宗元等古文家的技法用来写诗。这样,就使诗歌的艺术手法更加多样化,诗歌的表现能力更强。由于两者结合得较好,故虽以文为诗,而形象性并不因之减弱,此诗末四句以形象来进行议论,即其明证。王安石既以小说手法与古文笔法来写诗,读者也就应以读小说、读古文之法来读它,才能读懂诗。
郭沫若在一篇文章中说,王安石闯了诗祸。这是指王安石的《明妃曲》,今选本皆不录,不知何故。其诗曰:“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语独无处,传语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拔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所谓诗祸,当然是指“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联。此语一出,议论汹汹。或谓“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乎王安石之意”;或谓“苟心不相知,臣可叛其君,妻可弃其夫乎?”为王安石辩护的人也只好说,“汉恩自浅胡自深”的“恩”是专指男女关系,无关君臣之义。我想,王安石这里所说的恩,确是指男女关系。但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而是从更高的角度,即从社会的角度来看问题的。也可说,此语即对前一首所提问题的答案,即男女结合应以“相知心”为准则。这思想非常近代化,有资本主义萌芽味道。不过,男女关系也要从政治上看问题,例如我们在大批判中就是这样,那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还有,王安石这诗的结尾是错误的。曾经拜访过明妃的青冢,而明妃的“哀弦”却并未“留至今”(留下的是词)。
王安石是历史上有名的“拗相公”,这两首诗大做翻案文章,也充分表现了他“拗”的性格。一则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死毛延寿。”替毛延寿开脱。再则说“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和认为昭君出塞是悲剧的唱反调。三则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着重“相知”二字,这就更进一步了。既然失意无分南北,与其留在汉宫做被困长门的“阿娇”(其实对王昭君而言,假如她不是自请遣嫁匈奴,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汉元帝,连阿娇都做不成的),倒不如远嫁匈奴,得到知心夫婿了。翻案文章,做到这个地步,那已不是“昭君怨”而是“昭君乐”了。
说来有趣,昭君出塞,是喜剧还是悲剧,历来就有两种不同的看法,唱对台戏的不仅杜甫和王安石而已。
昭君墓周围有很多诗碣,其中一首诗碣刻的诗是:闺阁堪垂世,明妃冠汉宫。一身归朔汉,万里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人皆悲远嫁,我独羡遭逢。纵使承恩宠,焉能保始终。至今青冢在,绝域赋秋风。“卫霍”即汉朝的名将卫青和霍去病,诗人把王昭君与“卫霍”相提并论,对她可说是高度赞扬了。不过诗中虽没明言,但显而易见,诗人笔下的王昭君是抱着“自我牺牲”的精神和番的。是则在昭君的“得意”(诗人“我独羡遭逢”的“得意”)中也还有怨在。
近人郁达夫也有一首咏王昭君的诗,命意和此诗相类。郁诗道:马上琵琶出塞吟,和戎端的爱君深。当年若贿毛延寿,哪得诗人说到今。
写王昭君是抱着“爱君”(汉元帝)之心,为保主上江山而去“和戎”。就命意和技巧来说,这首诗都不能算是佳作。不过这是郁达夫的“少作”,他写这首诗时,只有18岁。
王安石《明妃曲》在艺术上颇堪注意之处,是对王昭君形象的刻画。第一部分中描绘王昭君的美貌,不在其面容、体态上穷尽笔力,而是着重写昭君的风度、情态之美,以及这种美得感染力,并从中宣泄她内心悲苦之情。这样就写出了呼吸可闻、音容毕现的活生生古代美女形象。第二部分,着重写王昭君的内心情感。前人于此,往往以抒写昭君的哀情、怨情和渲染悲剧气氛为重点,而此诗除描写其身世可悲之外,还揭示出她对故国、亲人的挚爱之情,与推己及人的善良心肠。这样的王昭君,就不惟可悲,而且可敬。
北宋时,辽国、西夏“交侵,岁币百万”。自景祐年间(1034—1038)以来,“西(夏)事尤棘”。当时的施宜生、张元之流,就因在宋不得志而投向辽、夏,为辽、夏出谋献策,造成宋的边患。诗人们借汉言宋,想到明妃。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就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创作的。
这首词通过描写春暮时节的景物和描绘主人公对“远信”的痴想,刻画了少妇独处深闺的形象。爱人不在身边,闺中寂寞无聊,又正是红花衰败,“草绿阶前”的暮春时候,闺中少妇更提不起兴趣外出赏春游玩,只是深院重门紧闭,独对空闺,任凭离别的思绪纠缠环绕于心头。思念丈夫之情难却,盼人不归,登楼眺望也是无济于事。更何况天色已昏黑,连能够为人传送书信的大雁也看不见。所以,即使是将自己一腔的相思情怀写成书信,也无由寄达。词人自知“多情”无法“拚舍”,只得默默忍受。这时,闺房外面的秋千无人问津,周围静悄悄的,惟见明月升起,将银辉洒向梨花,也洒向大地。词人在闺楼里枯坐了一天,从白天到昏暮到皎月升起。闺阁思妇对丈夫感情之浓厚,思念之愁苦,于此可见。
开篇“帝里春晚”点明时地。京城汴梁是热闹繁华的所在,暮春是莺啼花开的季节。“重门深院”,是李清照独处时的周遭环境氛围。“重门”显其府第之森严,“深院”微露幽深闺中之寂寞惆怅。在京城的暮春时节,本是热闹繁华,莺飞燕舞的大好时光,而女词人却是独自在“重门深院”里,无法与丈夫一同去亲近大自然,不禁叫人顿生愁怨。“草绿阶前,暮天雁断”两句意味十分深厚。庭前草绿,让人忆及“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暮天雁断,古时传说称雁能传书。《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此处是说雁书已断,音讯不知。“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李清照在西楼望见庭阶前春草绿了,天色渐晚,天边归雁已无踪影。雁且知归,人竟不返,勾起她无穷怨意。如今雁影都不见,音讯杳无,心中幽恨绵绵不绝。
过片“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三句把词人内心无比复杂的感情很精当巧妙地表现出来。她自怨多情善感,登楼望远易生挂念,而多情则多烦恼。然而却又难以割舍,倏忽间发觉又一个寒食已近。这一句“又是寒食也”很是生动,虽然语言浅近,但是格调雅致。最后“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三句托出一个凄清皎洁、如梦如幻的境界。夜来寂静一片,秋千无人打,巷陌无人行,唯有清辉皎洁的月光,宛如一汪清水,浸润着梨花。这里运用谐音双关,“梨”借作“离”。那月光下的梨花不由触起了人的离情别绪。这离愁轻如云,薄如雾,如月光绵绵不绝,在心头萦回不去。这个结尾写得幽静、清奇、梦幻。帝里暮春,夜深人静。秋千架空荡荡地随风摇曳,街巷里已经不见人影。天上斜挂的明月皎洁轻寒。那树树梨花沐浴在月光下,如梦如幻。“梨花”有时也隐指眼泪,如“泪带梨花”。梨树在春末开花,其花色白而艳美,故古人常以梨花之飘落来形容女子楚楚动人的眼泪。“泪带梨花”的名句有唐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故此处“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也有离情难抑以致眼中噙泪之意。李清照笔下的这种离人凭楼望远、月浸梨花的景象和温庭筠《菩萨蛮·满宫明月梨花白》中的“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的情境非常相似。词的最后以白描手法,将月色描摹得如此传神,可见作者动笔的灵巧,遣词的精工。
这首诗是孟浩然回襄阳临行前留给王维的。诗人抒发出由于没人引荐,缺少知音而失意的哀怨情怀。这首诗表达直率,语言浅显,怨怼之中,又带有辛酸意味,感情真挚动人,耐人寻味。
第一联写落第后的景象:门前冷落,车马稀疏。“寂寂”两字,既是写实,又是写虚,既表现了门庭的景象,又表现了作者的心情。一个落第士子,没有人来理睬,更没有人来陪伴。只有孤单单地“空自归”了。在这种情形下,长安虽好,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考虑到返回故乡了,“竟何待”正是他考试不中必然的想法。
第二联写惜别之情。“芳草”一词,来自《离骚》,王逸认为用以比喻忠贞,而孟浩然则用以代表自己归隐的理想。“欲寻芳草去”,表明他又考虑归隐了。“惜与故人违”,表明了他同王维友情的深厚。一个“欲”字,一个“惜”字,充分地显示出作者思想上的矛盾与斗争,从这个思想活动里,却深刻地反映出作者的惜别之情。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两句,说明归去的原因。语气沉痛,充满了怨怼之情,辛酸之泪。一个“谁”字,反诘得颇为有力,表明他切身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如水的滋味。能了解自己心事,赏识自己才能的人,只有王维,这的确是太少了!一个“稀”字,准确地表达出知音难遇的社会现实。这在封建社会里是具有典型意义的。
这一联是全诗的重点,就是由于这两句,使得全诗才具有一种强烈的怨怼、愤懑的气氛。真挚的感情,深刻的体验,是颇能感动读者的,特别是对于那些有类似遭遇的人,更容易引起共鸣。如果再从结构上考虑,这一联正是全诗的枢纽。由落第而思归,由思归而惜别,从而在感情上产生了矛盾,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只是由于体验到“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这一冷酷的现实,自知功名无望,才下定决心再回襄阳隐居。这一联正是第四联的依据。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表明了归隐的坚决。“只应”二字,是耐人寻味的,它表明了在作者看来归隐是唯一应该走的道路。也就是说,赴都应举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场误会,所以决然地“还掩故园扉”了。
综观全诗,既没有优美的画面,又没有华丽辞藻,语句平淡,平淡得近乎口语。对偶也不求工整,却极其自然,毫无斧凿痕迹。然而却把落第后的心境,表现得颇为深刻。言浅意深,颇有余味,耐人咀嚼。
这首诗是作者科举落第离开长安时赠别友人王维的作品。首联直接说出“自归”,颔联则写题意“惜别”,颈联说明“自归”之故——乃是知音既少,当道不用,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尾联叙写决心隐居不仕,归隐田园。诗以失意后的牢骚贯穿全诗。语言平淡朴实,近于口语,不讲究对偶,顺其自然。
在京求仕不成, 诗中便充溢着对“当路谁相假”的愤懑,并用“独寻芳草去”自我解嘲。
这是一首惜春词,写身处闺阁的女主人公面对即将逝去的春色,无聊地拨弄着瑶琴,看远处云岫,听轻风细雨,觉梨花欲谢,不胜惋惜。全词上片主要描写环境,下片着重刻划景物,通过从室内到室外的景物描写,用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含蓄蕴藉的笔致,写出女主人公伤春怀人的悒怅情怀,表现了女主人公孑然独处的凄寂心境。
词的上片主要描写环境,下片着重刻划景物。
“小院闲窗春已深”中的“小院”点明词中女主人公所在之地。这小院荫蔽在春色已深、绿树繁花中,天快黑了,楼上窗子一直闲掩着。庭院中未见人来往,窗棂间没有燕穿帘,显得寥廓落漠,真可谓深闺似海!“重帘未卷影沉沉”写少女身处这深院之中,感到孤零岑寂、凄苦难言,一任帘幕低垂;因是重帘,室内光线暗淡。沉沉,是形容室内深邃。这里“影沉沉”不是说夕阳投影拉得很长很长,而是说室内阴暗,更觉黑黝黝的。这两句中的“小院闲窗”和“重帘未卷”,一是从外面看出的实景,一是就内面见到的现状,并非两处,只是一个地方的互文。通过环境描绘,女主人公因春意阑珊、幽闺深邃而产生的孤寂和愁苦统统突现了出来。
在这枯寂愁闷时,将是怎样破岑寂、遣愁怀的呢?信步走向楼前,凭楼远眺,希望在开阔的自然景象中寻求一些慰藉。然而却只见白云催暮,风雨弄阴;天色转暗,夜暮将临,几乎同自己的阴沉郁闷的心情一样,反而增添苦恼,烦闷起来。她开始站在那里发愣,接着坐下来弹起琴来:“倚楼无语理瑶琴。”这句就是与她无可奈何时希图摆脱心情苦恼、烦躁不堪的一种下意识动作。事实上词中女主人并非有意练琴,只不过是借以破除孤寂,诉说愁怀。所以不像毛熙震《后庭花》中的少女“倚栏无语摇轻扇”那样轻松明快,自不及冯延巳(一作欧阳修)《蝶恋花》中的女友“泪眼倚楼频独语”那样凄楚。尽管这样,但她的闲愁郁闷终于没有被琴声驱走,精神枷锁,无法解脱。“倚楼无语”形象地写出了那由愁苦郁积进而陷于神魂无措的精神状态。“无语”二字更深切地表达了她的苦涩难言的心情。
过片两个对句,与前段结语紧密联系,是她在楼前所见的实景,从正面揭示愁思之由:“远岫出云催薄暮”为远景。这句是说地面水气,入夜遇冷而成云雾,笼罩峰峦,白天经太阳蒸发,逐渐消散,峰峦再现。而山穴中云气,日照困难,要到日将落时才冉冉升起。陶渊明《归去来辞》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就是写傍晚景象,故云“催薄暮”。薄暮,日将落时之谓。“细风吹雨弄轻阴”为近景,是说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暮霭沉沉,而微风吹拂,雨花飞溅,好似与轻阴相戏弄,故云“弄轻阴”。
前句中着一“催”字,加速了夜暮降临;后句中用一“弄”字,使轻阴转浓,融成一片,天色变黑。既生动,又形象,无异于在愁人心上加盖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愁怀难遣,自不待言。
最后一句“梨花欲谢恐难禁”是承“春色深”而来,按节候与“梨花落后清明”(晏殊《破阵子》中语)相合。因此以“梨花欲谢”总括环境和景色,以“恐难禁”概述落漠和愁苦。词中女主人愁思之由,至此道出。出于它,才将细微的景物与幽渺的感情极为巧妙而和谐地结合起来,使由惜春引起难以捕捉的、抽象的愁思就成了可以接触的具体形象。
乐府诗始于汉武帝。当时有太乐、乐府二署,分别掌管雅乐和俗乐。雅乐是郊庙之乐,主要用于祭祀;俗乐是乐府机关采集的各地的风谣,以及部份文人的创作,主要是用来供奉封建王朝的帝王和贵族们作歌舞娱乐之用。《莲浦谣》属于俗乐,但是如果同《乐府诗集》中他人的《采莲曲》相比,它有深意得多。
这首诗虽只八句,而且只限于粉沫莲女在摇船这一简单的情节上,然而由于诗人巧妙地融情入景,遂使这短短的八句诗,却写出了感时、伤己、怀人、惜志等多层意思,沉郁含蓄,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诗以采莲女在溪水上划着小船出现开始。开头的“鸣桡”二字就规定了这划起桨来轧轧作响的船,只能是渔户用的白木划子,而不是轻柔的画舫。摇船的人,通过下联“莲媚两相向”的“媚”字,可知她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但通过“鸣桡”的这一典型事物,就约制了读者的想象,使读者认识到温庭筠在这里创造的是一个美丽的渔家姑娘。只是她不是来采莲的,只不过是划着船经过这莲浦而已。整个诗就是她的思绪,诗人是通过她的眼光捕捉到的。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意识流”。
由于水面比城市、山林都为开阔,所以历来划船的人几乎总是双眼望着远方的。因此,岸边那一片荒芜的草原,就很自然地进入了她的眼帘。如果“废绿平烟”不点出那曾是“吴苑”,那读者的想象就会失去规范,诗意也就会显得朦胧起来。待到“吴苑”一出,这就无异于告诉了读者她此时在想些什么。在她,也许只一闪念,然而读者的思绪却被她引导到一个古老的故事中去了。“吴苑”是曾一度称霸的吴王夫差的殿宇。吴王夫差在征服了越王勾践以后,就沉溺于勾践送来的美女西施的绝色之中,遂不问政事而逐渐腐化起来。而越王勾践这时却正在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反而一举灭掉了吴国,成为历史上有名的故事。所以从她那感叹于“废绿平烟”的眼色中,顺着逻辑思维,读者就领悟得到她此时对于唐末皇室腐朽堕落的忧虑。
船在继续前进,从开阔的湖面进入了藕荷深处。清清的水里,映出了她那衬着荷花的脸。这使她想起清晨临镜的情景:她既为青春的艳丽而自喜,也更为岁月的流逝、青春易逝而悲伤。这其实是这一类乐府的传统写法。如梁昭明太子的《采莲曲》说:“桂楫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朱超说:“看妆碍荷影,洗手畏菱滋。”梁元帝说:“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李白说:“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王昌龄甚至通首都写这一点:“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声始觉有人来。”但是温庭筠在这里手法上是继承的,在写法上却有所创新。她不是纯客观地去写芙蓉和脸面,抱着欣赏的态度,而是夹杂了人物心理的悲伤色彩。水中之莲,实为镜中之面,然而莲媚却是愁红。这就披露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而这内心的流露,他又不是运用内心的独白,而是混合了诗人的直接叙述。把香艳的流传,抹上了时代伤感的颜色;是她那眼神的流露,却又分明是诗人的痛苦呻吟。是她是己,已到了浑然忘形的地步,从而改变了乐府诗的气质。这就是温庭筠高过以前名家的地方。
下一联,那跳跃的思绪,正是她愁的具体体现。“白马金鞭大堤上”,分明是意中人已去;“西江日夕多风浪”,是耽心他的安全。杜甫在《梦李白》里就是这样表现的:“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日夕而多风浪,这正是写出了晚唐的政治。她能因废绿而伤时,则她所钟情的“白马金鞭”的他,也定非纨裤子弟。是以她才会担心,在这样的世道里,像他那样的人,人生的道路上是会多风浪的。这两句看似离题而实未尝离题,若即若离,正是笔法的有明有暗。从精神的深处写出了她的不凡。这就不仅似浮雕,而且活灵活现了。
船仍在港内进行。于是,她看到了荷叶上的露珠,像颗极大的珍珠,在上面滚动。不知她是同情,还是鄙弃,抑或是用来对衬自己。她对此不禁感慨地想道:“荷心有露似骊珠,不是真圆亦摇荡。”乐府诗在表现上惯用谐音的手法,这里的“圆”也就是姻缘的“缘”的谐音。妙语双关,是荷,是自己。这样的句子让人读了会永远记住。它是这样形象贴切,俊语如花,而又寓意深长。露珠儿滴入了“荷心”,荷的心里明知道它不过“似”骊珠而已,绝不是真正的好姻缘。但尽管如此,它毕竟是像骊珠样的而又肯接近荷心的。这正如俗话说的:“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是以渴望真圆的荷心,也不由的要为之而心旌“摇荡”了。用“假”亦摇荡以衬起对于“真”之痴情渴望,十分形象地写出了一个追求有理的美丽的灵魂。这样用巨大的社会压力而扭曲了的、微妙而复杂的心理活动,竟写得这样的美而切,令人爱不忍释。荷心指她的心,但她心中的真“圆”是什么,貌似骊珠的露珠儿又指的是什么,这些问题的确费人猜测。
通首诗除了第一句作为人物出场的交代外,这四层,可以说都是她的心理活动。即令读者不去追寻白马金鞭指谁,风浪又是什么,甚至也不必去追问作者的身世,然而仅此读来,也感觉到这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而又忧思重重,很值得同情的姑娘,不能不为她的思虑而动心。荒野的绿色,粉红的娇荷,水银般的露珠儿,这些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是作者把它们和人物的心理活动结合了起来,用它们这些可见的实物来写人物不可见的心理,于是这些就都有了特定的内容。而且正是它们,使一个血肉丰满而又思想活跃的她,忧伤地摇着小船,永远地在读者的眼前摇动。而那船桨的轧轧声,竟是这枯燥剌耳,仿佛在为她而呻吟。
黄子云在他的《野鸿诗的》中说:“飞卿古诗与义山近体相埒,题既无谓,诗亦荒谬;若不论义理而只取姿态,则可矣。”像温庭筠这样的古诗,说“题既无谓”是可以的,因为他本来就是借题发挥,本无所谓。但要说“诗亦荒谬”,就未免不懂得使意境诗化,这正是诗的美学价值之所在。也正诗之所以于散文之外,可以卓然独立于文坛的地方。它的优点,恰恰是寓“义理”于“姿态”之中,而不是离姿态而说理。温庭筠这里正是通过这位采莲女一路心思而创造了一位有着高尚情操的姑娘,写得非常委婉温柔,又是十分聪明和多情。她不仅姿态如画,神态也逼真,非常饱满而又富有感染力。读了以后,竟使人牵挂这位明知不是真圆的姑娘,感情摇荡以后的命运。正因为她是这样的逼真感人,不由得使读者要想到:这或许正是当年的温庭筠。温庭筠曾得到过令狐綯和宣宗给予他的美好的待遇,但终因不是“真圆”吧,他还是选择了“窜死”的道路。则读到这末联,不能不为他那样的而惋惜。许多人对于温庭筠的诗只习惯于从字面去求解释,于是说他是什么唯美主义的、形式主义的,甚至是猥亵的;这当然都是徒劳的。一个作家的作品,不能离开作家的本身社会地位、政治倾向、性格、气质、文化修养以及他的审美趣味。如果顺着这个规律去找,则就会发现这位姑娘此时的心理,其寄托着诗人的感情,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