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诗一大特点,便是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基本上是直陈其事的“赋”笔,运用比兴手法的地方是不多的。故造语虽浅而涵义实深,虽出之平淡而实有至理,看似不讲求写作技巧而更得自然之趣。这就是苏轼所说的“似枯而实腴”。魏晋人侈尚清谈,多言生死。但贤如王羲之,尚不免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之叹;而真正能勘破生死关者,在当时恐怕只有陶渊明一人而已。如他在《形影神·神释》诗的结尾处说:“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意思说人生居天地之间如纵身大浪,沉浮无主,而自己却应以“不忧亦不惧”处之。这已是非常难得了。而对于生与死,他竟持一种极坦率的态度,认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顾虑!”这同陶在早些时候所写的《归去来辞》结尾处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实际是一个意思。
这种勘破生死关的达观思想,虽说难得,但在一个人身体健康、并能用理智来思辨问题时这样说,还是比较容易的。等到大病临身,自知必不久于人世,仍能明智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如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写成自挽诗,这就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陶渊明一生究竟只活了五十几岁(梁启超、古直两家之说)还是活到六十三岁(《宋书·本传》及颜延之《陶徵士诔》),至今尚有争议;因之这一组自挽诗是否临终前绝笔也就有了分歧意见。近人逯钦立先生在《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中就持非临终绝笔说,认为陶活了六十三岁,而在五十一岁时大病几乎死去,《拟挽歌辞》就是这时写的。对于这三首自挽诗,吴小如先生断定他是在大病之中,至少认为自己即将死去时写的。而诗中所体现的面对生死关头的达观思想与镇静态度,毕竟是太难得了。至于写作时间,由于《自祭文》明言“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九月,而自挽诗的第三首开头四句说:“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竟与《自祭文》时令全同,倘自挽诗写作在前,就太巧合了。因此把这三首诗隶属于作者临终前绝笔更为适宜。
第一首开宗明义,说明人有生必有死,即使死得早也不算短命。这是贯穿此三诗的主旨,也是作者对生死观的中心思想。然后接下去具体写从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名登鬼录。从诗的具体描写看,作者是懂得人死气绝就再无知觉的道理的,是知道没有什么所谓灵魂之类的,所以他说:“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只剩下一具尸体纳入空棺而已。以下“娇儿”、“良友”二句,乃是根据生前的生活经验,设想自己死后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断的感情。“得失”四句乃是作者大彻大悟之言,只要人一断气,一切了无所知,身后荣辱,当然也大可不必计较了。最后二句虽近诙谐,却见出渊明本性。他平生俯仰无愧怍,毕生遗憾只在于家里太穷,嗜酒不能常得。此是纪实,未必用典。不过陶既以酒与身后得失荣辱相提并论,似仍有所本。盖西晋时张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见《晋书·文苑》本传)与此诗命意正复相近似。
此三诗前后衔接,用的是不明显的顶针续麻手法。第一首以“饮酒不得足”为结语,第二首即从“在昔无酒饮”写起。而诗意却由入殓写到受奠,过渡得极自然,毫无针线痕迹。“湛”训没,训深,训厚,训多(有的注本训澄,训清,似未确),这里的“湛空觞”指觞中盛满了酒。“今但湛空觞”者,意思说生前酒觞常空,现在灵前虽然觞中盛满了酒,却只能任其摆在那里了。“春醪”,指春天新酿熟的酒。一般新酒,大抵于秋收后开始酝酿,第二年春天便可饮用。“浮蚁”,酒的表面泛起一层泡沫,如蚁浮于上,语出张衡《南都赋》。这里说春酒虽好,已是来年的事,自己再也尝不到了。“肴案”四句,正面写死者受奠。“昔在”四句,预言葬后情状,但这时还未到殡葬之期。因“一朝出门去”是指不久的将来,言一旦棺柩出门就再也回不来了,可见这第二首还没有写到出殡送葬。末句是说这次出门之后,再想回家,只怕要等到无穷无尽之日了。一本作“归来夜未央”,意指自己想再回家,而地下长夜无穷,永无见天日的机会了。亦通。
从三诗的艺术成就看,第三首写得最好,故萧统《文选》只选了这一首。此首通篇写送殡下葬过程,而突出写了送葬者。“荒草”二句既承前篇,又写出基地背景,为下文烘托出凄惨气氛。“严霜”句点明季节,“送我”句直写送葬情状。“四面”二句写墓地实况,说明自己也只能与鬼为邻了。然后一句写“马”,一句写“风”,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绘出来,虽仅点到而止,却历历如画。然后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结,说明圹坑一闭,人鬼殊途,正与第二首末句相呼应。但以上只是写殡葬时种种现象,作者还没有把真正的生死观表现得透彻充分,于是把“千年”句重复了一次,接着正面点出“贤达无奈何”这一层意思。盖不论贤士达人,对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总是无能为力的。这并非消极,而实是因看得破看得透而总结出来的。而一篇最精彩处,全在最后六句。“向来”犹言“刚才”。刚才来送殡的人,一俟棺入穴中,幽室永闭,便自然而然地纷纷散去,各自回家。这与上文写死者从此永不能回家又遥相对照。“亲戚”二句,是识透人生真谛之后提炼出来的话。家人亲眷,因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可能想到死者还有点儿难过;而那些同自己关系不深的人则早已把死者忘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论语·述而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是说孔子如果某一天参加了别人的丧礼,为悼念死者而哭泣过,那么他在这一天里面就一定不唱歌。这不但由于思想感情一时转不过来,而且刚哭完死者便又高兴地唱起歌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其实孔子这样做,还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诉诸理性的表现;如果是一般人,为人送葬不过是礼节性的周旋应酬,从感情上说,他本没有什么悲伤,只要葬礼一毕,自然可以歌唱了。陶渊明是看透了世俗人情的,所以他反用《论语》之意,爽性直截了当地把一般人的表现从思想到行动都如实地写了出来,这才是作者思想上的真正达观而毫无矫饰的地方。陶之可贵处亦正在此。而且在作者的人生观中还是有着唯物的思想因素的,所以他在此诗的最后两句写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意是,人死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把尸体托付给大自然,使它即将化为尘埃,同山脚下的泥土一样。这在佛教轮回观念大为流行的晋宋之交,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唯物观点呢。
至于前面说的此三首陶诗极有新意,是指其艺术构思而言的。在陶渊明之前,贤如孔孟,达如老庄,还没有一个人从死者本身的角度来设想离开人世之后有哪些主客观方面的情状发生;而陶渊明不但这样设想了,并且把它们一一用形象化的语言写成了诗,其创新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当然,艺术上的创新还要以思想上的明彻达观为基础。没有陶渊明这样高水平修养的人,是无法构想出如此新奇而真实、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作品来的。
这首词写的是杭州的游赏之乐,但并非写全杭州或全西湖,而是写宋时杭州名胜十三楼。然而,此词虽以写十三楼为中心,却也没有将这一名胜的风物作细致的刻画,而是运用写意的笔法,着意描绘听歌、饮酒等雅兴豪举,烘托出一种与自然同化的精神境界,给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愉悦之感;同时,对比手法的运用也为此词增色不少,词中十三楼的美色就是通过与竹西亭的对比而突现出来的,省去了很多笔墨,却增添了强烈的艺术效果。此外,移情手法的运用也不可小看。作者利用眉峰与远山、目光与水波的相似,赋予远山和水波以人的感情,创造出“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的迷人的艺术佳境。晚云为歌声而留步,自然也是一种移情,耐人品味。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是说作者与同伴面对旖旎的湖光山色,尽情听歌,开怀痛饮。歌女眉头黛色浓聚,就象远处苍翠的山峦;醉后眼波流动,就象湖中的滟滟水波。接着补叙一笔:“游人都上十三楼。”意即凡是来游西湖的人,没有不上十三楼的,此一动人场面就出现在十三楼上。为了写出十三楼的观览之胜,作者将古扬州的竹西亭拿来比衬:“不羡竹西歌人古扬州。”这里说只要一上十三楼,就不会再羡慕古代扬州的竹西亭了,意即十三楼并不比竹西亭逊色。据《舆地纪胜》记载:“扬州竹西亭在北门外五里”,得名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的“谁知竹西路,歌人是扬州”。竹西亭为唐时名胜,向为游人羡慕。
过片以后,极写自己和同伴于此间的游赏之乐。“菰黍连昌歜”,“菰黍”即粽子。“昌歜”为宋代一种食品。句意为他们宴会上食用的食品,材料普通而精致味美。“琼彝倒玉舟”,“彝”为贮酒器皿,“玉舟”即酒杯,句意为漂亮的酒壶,不断地往杯中倒酒。综上二句,意在表明他们游赏的目的不是为了口腹之欲,作烹龙炮凤的盛宴,而是贪恋湖山之美,追求精神上的愉快和满足。最后则以描写清歌曼唱满湖山作结:“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水调,相传为隋炀帝于汴渠开掘成功后所自制,唐时为大曲,凡大曲有歌头,水调歌头即裁截其歌头,另倚新声。此二句化用杜牧《扬州》“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但更富声情。意思是不知谁家唱起了水调一曲,歌喉宛转,音调悠扬,情满湖山,最后飘绕着近处的碧山而去,而傍晚的云彩却不肯流动,仿佛是被歌声所吸引而留步。
温庭筠和庄恪太子是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的。在庄恪太子死后,他不仅写了《庄恪太子挽词二首》《太子西池二首》《四皓》等那样明显吊唁给太子的歌词,而且还写了这题虽不明显,而实则是极其缠绵哀怨地吊唁太子的诗。这可以从他的诗中找到这样的根据。孟子说:“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这首诗分四绝。若从字面机械地读,可以分为第一绝四句,是写舞衣之制作。第二绝四句,是写舞者的装束。第三绝四句,是写舞蹈的姿态。第四绝四句,回复到作客的自己。其实这里只有一联是实的,那就是“张家公子夜闻雨,夜向兰堂思楚舞”,而其余则都是他“闻”而“思”后悬空的想象。
第一绝:“藕肠纤缕抽轻春,烟机漠漠娇蛾颦。金梭淅沥透空薄,剪落交刀吹断云。”看似写如何抽丝,如何上机子,如何织成匹,又如何剪裁成衣。但这样远远叙来,不过写出一段常识,实在也没有多少诗味。这不是在咏这几种动作,而只是因这几种动作,勾起了他的一系列联想。因雨声恍忽听到若有人织丝,又因织而想到裁剪舞衣,因舞衣而又想到了兰堂的楚舞。这一系列作为沉思的幻觉来读,便给了人一种阅读的期望。
第二绝“张家公子夜闻雨,夜向兰堂思楚舞”两句是全诗的总体过渡,它点明了诗人的构思。在一个寂寞的夜里,诗人或者说“张公子”独自沉思着。窗外飘起了轻微的细雨。开始,好像是谁在抽着轻丝,于这春天的夜里。这声音是如此的幽怨。织成纱般的舞衣的,恐怕就是从藕的断肠里抽出的愁丝。不知道连织起来她是否也需要这样不快的皱着眉毛;听她漠漠地像是有意无意地推动着机子,不知是怕惊散了思绪,还是因思绪而忘了动作。只是这淅淅沥沥地若断若续地来到耳际。那沙沙声,仿佛又是剪刀在裁剪着云雾般的轻纱。
如此恍恍忽忽,可见原来什么也不是,只是张公子听到的雨声。“张公子”指的是汉富平侯张放。《汉书序传》记载:“富平侯张放始爱幸,成帝出为微行,与同辇执辔以入内禁中,设饮燕之会,引满举白,谈笑大噱。”正由于太子与飞卿的这种亲密关系,以至落个“宴游败度”,而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温庭筠在凡与太子的诗中,几次自喻为“张公子”,以示他和太子相亲相近的程度。既然是张公子,而且是在太子已死的情况,想到舞衣,就不能不想到他们过去在那一起欢宴的日子,于是他的思绪马上转换到了“夜向兰堂思楚舞”了。
“思楚舞”,可见他此后的思绪就进入了回忆。想起了以前夜里在太子那里一边欣赏歌舞,一边谈着知心话儿那样欢乐的情景来。“蝉衫麟带压愁香,偷得莺簧锁金缕”。“莺簧”固可谓其舌如簧,指莺的声音,但这里当是莺黄,盖以黄莺之色来形容“金缕”衣的。薄衫、玉带、香囊,都是他们当时所穿的衣裳,如此形容,只是言其贵重。于是他痛苦地想:现在我的衣带上,还带着你那御炉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呵,它为什么久久还没有淡去呢?也是因为愁儿压住了它么?
第三绝前两句是写管弦吹奏之声,吹者含兰气,弹者露雪腕,皆极写人物之美。然而却用一“悲”字来笼罩。后两句写舞姿;那舞姿如风中荷花摇摆不定,如柳枝之经风而不自持。芙蓉、杨柳,也是写人物姿色之美的。但从那“不自持”中,似仍读出了那一份酸楚。当他再听到音乐时,尽管吹奏的女子是那么娇美,甚至连吹出的气息都像兰花那样的幽香,然而在他听来,却尽是悲声。就连那舞蹈的姿势也仿佛是在悲不自胜。昔日之欢乐,在此时想来,却是无限的酸楚。
第四绝即结尾四句:“回颦笑语西窗客,星斗寥寥波脉脉。不逐秦王卷象床,满楼明月梨花白。”“西窗客”以客座自拟,自是指自己。“回颦笑语”自是若“秦王”的太子。这里是说:回想起你对我是那样的好,有时夜已深了,连星儿也合上了眼睛,而只剩下寥寥几个的时候,你却还是那样深情地笑着对我讲话,毫无倦容。呵,这一切好像就在眼前。然而你去了,我现在只有枯坐家中,连再想接近你经常坐的象牙床都不可能了。于是他愤怒地推开了窗子,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轮明月,照见满院梨花。月光如水,梨花如雪。这洁白的大地,也像是戴孝样的,寄托着无限的哀思。
“秦王”是唐朝有名的圣君唐太宗李世民在作太子时的封号。温庭筠在这里不止是借指“储君”的太子,也是这样以李世民来许他的,这也就足见他们的政治抱负。所以舞衣曲,非咏物者,只是运用了这个古老的乐府名称,来寄托他对于太子的思念罢了。在政治斗争中,中华的祖先给某种人总结了“有奶就是娘”这句精辟的名言,然而温庭筠却虽险些也牵累进去而杀了头,然而他立场坚定,从不说太子的坏话,还寄托了这样深深的怀念。让人不能不感到他的品德之忠贞。
一件舞衣,他也可以寄托这样巨大的思想内容,可见决定诗境的,毕竟是情,而不是什么题材的大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