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歌题材丰富,内容广阔,生动地反映出社会生活的千姿百态。但劳动人民改造自然的斗争,却很少得到反映。像李白的《秋浦歌·炉火照天地》这种描绘壮美的劳动场景的诗作,竟如空谷足音。这是封建文人的时代局限和阶级局限所造成的。正因为这样,李群玉的这首《引水行》便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诗里描写的是竹筒引水,多见于南方山区。凿通腔内竹节的长竹筒,节节相连,把泉水从高山洞口引到需要灌溉或饮用的地方,甚至直接通到人家的水缸里,丁冬之声不绝,形成南方山区特有的富于诗意的风光。
一、二两句写竹筒引泉出洞。一条寒玉,是对引水竹筒的生动比喻。李贺曾用“削玉”形容新竹的光洁挺拔(见《昌谷北园新笋》),这里用“寒玉”形容竹筒的碧绿光洁,可谓异曲同工。不说“碧玉”而说“寒玉”,是为了与“秋泉”相应,以突出引水的竹筒给人带来的清然泠然的感受。寒玉秋泉,益见水之清洌,也益见竹之光洁。玉是固体,泉却是流动的,“寒玉走秋泉”,仿佛不可能。但正是这样,才促使读者去寻求其中奥秘。原来这条“寒玉”竟是中空贯通的。泉行筒中,是看不见的,只能自听觉得之。所以“寒玉走秋泉”的比喻本身,就蕴含着诗人发现竹筒引水奥秘的欣喜之情。
“引出深萝洞口烟。”这句是说泉水被竹筒从幽深的泉洞中引出。泉洞外面,常有藤萝一类植物缠绕蔓生;洞口附近,常蒙着一层烟雾似的水汽。“深萝洞口烟”描绘的正是这种景色。按通常顺序,应先写深萝泉洞,再写竹筒流泉,这里倒过来写,是由于诗人先发现竹筒流泉,其声淙淙,然后才按迹循踪,发现它来自幽深的岩洞。这样写不但符合观察事物的过程,而且能将最吸引人的新鲜景物先描绘出来,收到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十里暗流声不断,行人头上过潺湲。”竹筒引水,一般都是顺着山势,沿着山路,由高而低,蜿蜒而下。诗人的行程和竹筒的走向一样,都是由山上向山下,所以多数情况下都和连绵不断的竹筒相伴而行,故说“十里暗流声不断”。有时山路折入两山峡谷之间,而渡槽则凌空跨越,这就成了“行人头上过潺湲”。诗不是说明文,花费很大气力去说明某一事物,即使再精确,也不见得有感人的艺术力量。这两句诗对竹筒沿山蜿蜒而下的描写是精确的,但它决不单纯是一种客观的不动感情的说明,而是充满诗的情趣的生动描写。关键就在于它写出了山行者和引水竹筒之间亲切的关系。十里山行,竹筒蜿蜒,泉流不断,似是有意与行人相伴。行人在寂寥的深山中赶路,邂逅如此良伴,会平添无限兴味。“十里暗流声不断”,不只是写竹筒流泉,而且写出了诗人在十里山行途中时时侧耳倾听竹筒流泉的琤琤清韵的情景:“行人头上过潺湲”,更生动地抒写了诗人耳闻目接之际那种新奇、喜悦的感受。
竹筒引水,是古代劳动人民巧纱地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生动事例,改造自然的同时也为自然增添了新的景色,新的美。而这种景色本身,又是自然与人工的不露痕迹的和谐结合。它本就富于诗意,富于清新朴素的美感。但劳动人民用自己的智慧创造出来的这种美的事物,能为文人所发现、欣赏并加以生动表现的却不多。仅此一端,也足以使后人珍视这首《引水行》了。
牡丹、娇贵富丽,红妆异香,有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之称。或写花,衬以美人,或写人,衬以娇花;或者人花合写,彼此交融,李白的《清平调》就是一篇杰作,而“春风拂槛露华浓”似乎成了绝唱。总之,这都表现了中国人的审美标准和对美的追求。王建此诗,正可谓此尽其致。
首联“赁宅得花饶,初开恐是妖。”租赁别人的房宅,本来也是随遇而安,无所好挑剔的,可没想到竟有那么丰饶的牡舟花。一个“得”字,正好表现出他那种喜出望外的得意神情。恰因为得自意外,所以初开之时,便唯恐它是妖了。美人之所以让入心旋不守,神魂颠倒,完全在于她的妖冶妩媚;牡丹含苞初绽,鲜艳欲滴,其荡人心魄,决不下于美人之妖态,只这一句就把社丹写活了。
颔联承“妖”写来。‘“粉光”、“肉色”俱是美人动人之处,粉光丽质,滑若凝脂、肉色性感,柔若无骨,这恰是美人的妖态,也同样是花的妖态。“深紫”、“退红”均属壮丹艳冶之色,而这又正好使作者联想起美人的“粉光”和“肉色”来。用“腻”和“娇”二字,直把花作人写,人、物浑然一体,确实表达出了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
青春美色的克星是无情的岁月,而娇花名卉的厄运却正是风吹日晒,风吹就会落掉,日炙以致枯焦。怜香惜玉,多情善感的诗人,于赁宅得以名花的为患难之交,定不肯失之交臂,于是他千祈祷,万忧愁:“且愿风留著,唯愁日炙燋。”
这里既可见出诗人追求美是何等的执着、也可明白牡丹是多么的富丽可爱,以致让诗人倾倒如是。然而自屈原香草美人以比君子,托物讽喻便成为中国抒情诗的一大传统,所以个中不仅有香花的摇落之悲,还有美人的迟暮之叹,更有诗人身处乱世的命运之感。
花儿被吹落,被炙燋了,可她那一缕芳心,仍然楚楚可怜,只有香如故。这位“零落”的诗人,拾起了“零落”的花蕊,回到屋里把它当香烧了。也不知是花的香气陪伴着他,还是他陪伴着香气,直是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全诗前两联写景,后两联扮清,景中寓情,情里含景,以人写花,以花写人,花、妖、作者三位一体,句句写花,而又无一处不在写人,堪称大手笔。尤其末联,自怜自爱,自伤身世,是花,是妖,也是诗人。形象感人,咀嚼无尽。
从表面上看,这首诗所写的不外是“井”及与之相关的“辘轳”、“水声”、“弦(丝)声”、“城头日”和一位“荀奉倩”。乍一看,似乎很简略,找不出诸意象之间的内在必然的联系。让人摸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但一个“情”字,而且诗人将“情”字与“荀奉倩”作了相比。这就给疏解提供了入门的路径。
“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丝声浅。”诗的开头依旧题,从“井”说开去。这三句所涉及的意蕴当以一种复沓而又孤单的音响构成的思绪为主。因为“转”字总括了后园里深井汲水的操作过程,并引出水井与器具的混杂声。“弦声”一本作“丝声”。绳索缠绕辘轳的声音相对辘轳的声音要小,而“水声”之“繁”又时时打破辘轳自转的单调声,写出诗人仔细辨别不同声响的专注。诗人或许是一次偶然的后园闲步,无意中驻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引出一段感慨。因此三句以“转”字引出深井汲水所需器具的相互联系,作为下文“情”的缘由的起兴。另有一种解释是,开头写的是闺阁之言,说是主人公在床上辗转反恻不能入眠才注意到后园的汲水声,由于注意力转移,室内的声乐丝弦声反而减弱,故谓“弦声浅”。
辘轳声或强或弱,或长或短的重复,似乎在诗人心里制造一种紧迫的心理压力,以为这种断断续续的动力源不能久长。“情若何?荀奉倩。”这两句是规定此诗情感范围的关键,意思是说:感情怎么样呢?像荀奉倩那样吧!《世说新语》和《三国志·裴松注》都记载,荀粲字奉倩,娶骠骑将军曹洪之女,两人感情很深,冬天妻子病热,荀粲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历年后妻子病亡。荀粲不病而神伤,傅嘏前往安慰,说:妇人才色并茂为难,你娶曹洪女是遗才而好色,假如按照这种标准,还是很容易再遇到你满意的女人的,没必要如此悲哀。荀粲回答说:佳人难再得,虽说她没有倾城之色,但再找一个谈何容易。荀粲痛悼不能自己,岁余而亡。至此,诗中才透露出为什么诗人要强调辘轳与井架的和谐转动,吊桶与吊绳索的相互联系。因为有了这种配合的默契,水声才能繁多,水才能源源不断地被汲上来,以此来比喻夫妻之间的和谐关系,实在非常贴切。
李贺的爱情诗多带上悲凉的死亡意绪,这也许是“鬼才”的特质。在这里,诗人赞赏荀奉倩对于爱情的“好色”观,实在是一种很值得品味的现象。荀奉倩在得到曹洪女为妻后,“容服帷帐甚丽,专房欢宴”,把自己的所专所爱都倾注到妻子身上,而且这种爱由“自宜以色为主”渗化为一种生死以之的痴情,这种由冲动而达到升华的爱情就更值得人们眷恋神往,更易于净化灵魂,从而幻化出悲剧美的境界。
但是,诗人又为这种美好的东西的急剧销沉而惋惜不已。于是面对着东上西下的太阳发出凝固不转的奇想。“城头日,长向城头住。”意思说只要城头上的太阳永远不落,普照人间,世上美好的爱情也就能长葆。虽然李贺体弱多病,写过不少阴森可怖的鬼诗,流露一种对死的恐惧以及人生幻灭感。但是,在这首诗里,他却放声高歌宇宙中永恒的太阳,“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诗人说:但愿太阳的光晖长在,一天的光阴像一千年,永无昏暮,让那一刻令人销魂的时光与之天长地久。
在此诗的随感式的慨叹中,由“井上辘轳床上转”的“转”和“长向城头住”的“住”构成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诗人由辘轳声转而时时感觉到它将骤然停歇的压力与隐忧;又由太阳的日日西沉而忧及一日夕阳的消失。这种宇宙无穷、时间永恒而人生短促固然是苦恼的命题,但此诗又有其特定的情景与内涵,或许青年诗人正有一种稍纵即逝的爱情体验,便以无限圣洁的感情,通过比拟与夸张以期达到凝固在自己的心中,从而享受和追忆一种青春美好、爱情长存的极大愉悦。而这种偶然感发式的浓郁含意又很难用浓丽的字眼来表达,于是找到拟古歌谣的最古朴方式,来规范他跳跃超常的激情。其中还表现出长吉诗风中的几分劲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