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诗人左思写过一首《娇女诗》,描绘他的两个小女儿活泼娇憨的情态,生动形象,富于生活气息。杜甫《北征》中有一段描写小儿女娇痴情状的文字,就明显受到《娇女诗》的启发。李商隐这首《骄儿诗》,更是从制题、内容到写法都有意学习《娇女诗》,但它又自成一格,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独特风貌。
本首诗是作者为自己的儿子李衮师写的,诗中描绘出一个天真活泼、聪明灵巧的儿童形象。这恰与作者“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的贫寒形成鲜明的对照。作者十分担心儿子将来会重复自己的遭遇,因而希望他学兵法,长大为国安边,不要死啃经书,弄得一事无成。诗的大部分篇幅写儿子,惬意、自豪之情溢于笔端;写自己篇幅虽不多,但感慨弥深,自嘲自怨,深寓怀才不遇之悲愤。然而说到国事,又流露出真诚而深切的担忧。全诗主要用叙事笔法,细节描写饶有情趣,生动逼真。
诗分三段。第一段从开头到“欲慰衰朽质”,写骄儿衮师的聪慧和亲朋对他的夸奖。“衮师”两句总提,“美”侧重于外在的器宇相貌,“秀”侧重于内在的灵秀聪敏,以下两层即分承“秀”、“美”。“文葆”四句反用陶潜《责子诗》:“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觉梨与栗。”顺手接过陶潜责备儿子愚笨的事例,变作夸赞骄儿聪明灵秀的材料,驱使故典,如同己出。“交朋”六句,转述亲朋对衮师器宇相貌的夸奖,说他有神仙之姿,贵人之相,是第一流人品。亲朋的这种夸奖,不过是寻常应酬,但诗人却似乎很相信它的真诚,不然不会那样兴会淋漓,连亲朋的口吻都忠实地加以传达。尽管接下去诗人又说:“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似乎认为亲朋的过分夸奖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这个蹉跎半生、衰朽无用的人,实际上在貌似自谦的口吻中流露的恰恰是对爱子的激赏。田兰芳评道:“不自信,正是自矜。”这是很能揣摩作者心理的。但在对爱子的这种激赏中,也隐含着诗人蹉跎潦倒的悲哀。末段自慨憔悴和对骄儿的希望都于此伏根。
第二段,从“青春妍和月”到“辛夷低过笔”,描写骄儿的各种活动和天真活泼的情态。“青春”四句,先总写“朋戏”的喧闹,以下再具体写衮师。“门有”四句,写来客时衮师抢着要出去迎接(在好客之中可能隐含着某种不自觉的愿望),但当客人问他想要什么时,他却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说(出于懂事而产生的羞怯),这和上段的“眼不视梨栗”一样,都是对儿童心理神情的传神描写。“归来”十二句,描绘衮师如何摹仿他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触到的各种有趣情事:捧着父亲的手版摹仿客人急匆匆地进门,摹仿大胡子张飞的形象和邓艾口吃的神情(可能是摹仿说书人的表演),摹仿豪鹰和猛马的气势和形状,摹仿参军戏里参军和苍鹘的表演,摹仿大人在纱灯旁拜佛。摹仿是儿童的天性,但不同性别的儿童摹仿的对象却很不相同。诗人的骄儿在聪慧灵巧、活泼天真中显出男孩子的兴趣广泛、精力旺盛,有时还不免带点滑稽和恶作剧的成分。这一节的句法也错综多变,既与所表现的生活内容(孩子的兴趣不断转移变换)相适应,又使这段描写不显得平板沉闷。“仰鞭”四句,写骄儿举鞭牵取蛛网、俯首吸吮花蜜为戏,形容其动作的轻捷。“蛱蝶”、“柳絮”是“饮花蜜”、“蛛网”产生的自然联想。“阶前”六句,集中描写因“赛六甲”(比赛书写六十甲子,也有说是赛“双陆”的)而引起的一场风波:赛输了“六甲”,就硬是要跑去弄翻姊姊的梳妆盒,拗脱了上面的铰链;当阿姊要抱开他时,他死命挣扎,索性赖在地上,对他发怒威吓也不能制止。这一节活动的场所又从室外移到室内,把小儿女玩耍嬉闹的情景和衮师恃宠仗幼、故意耍赖撒泼的情状描绘得惟妙惟肖,充分体现出题目中的那个“骄”字──既明写衮师的骄纵,又暗透父亲的骄宠。在诗人眼里,孩子的耍赖撒泼也别有一番可爱的情趣。当读到“威怒不可律”时,读者也不禁要和在一旁观赏这场趣剧的诗人一样,露出会心的微笑。“曲躬”十句,写衮师进入书房后的活动:顺手拉过窗纱,吐口唾沫拭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父亲临帖,要求用古锦裁作包书的书衣,用玉轴作书轴,递过纸笔请父亲在“春胜”上写字。这些行动,既充满孩童的天真稚气,又表现出对书籍、文字、音乐的爱好,上承“丹穴物”的赞誉,下启末段关于读书的议论。其中象“咳唾拭琴漆”、“挺立不动膝”和“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斜卷之笺如未展之芭蕉,低递之笔如含苞之木笔)等句,都是绝妙的写生。整个一大段描写,虽然在孩子活动的场所和内容上略有线索可循,但并无严密的结构层次,似乎是有意用这种随物赋形、散漫不拘的章法笔意,构成一种自由活泼的情趣,以适应所要表达的生活内容──儿童的天真与活力。以“青春妍和月”开始,以“芭蕉”、“辛夷”结束,中间似不经意地插入“蛱蝶”、“柳絮”等事物,使孩子的嬉戏在春意盎然的气氛中展开,更衬托出孩子的生气与活力。而在这一系列不断变换的嬉戏画面后,则隐藏着一个始终跟随着活动中的骄儿的镜头,这就是诗人那双充满了爱怜之情的眼睛。
最后一段,抒写因骄儿引起的感慨和对骄儿的期望。“爷昔”四句,慨叹自己勤苦读书著述,却落得憔悴潦倒,困顿失意。“无肉畏蚤虱”,是幽默的双关语。明说身体消瘦,暗喻遭到小人的攻讦。《南史·文学传》载:“卞彬仕不遂,著蚤、虱等赋,大有指斥。”诗人自己也写过一篇《虱赋》,其中有句说:“汝职惟齧,而不善齧.回臭而多,跖香而绝。”这首诗里的“蚤虱”大概正是指这种专门攻讦穷而贤者的小人。“儿慎”六句,告诫儿子不要再走自己走过的读经书考科举的道路,而要读点兵书,学会辅佐帝王的真本事。“况今”八句,更进而联系到国家而临的严重边患,希望孩子迅速成长,为国平乱,立功封侯。这一段蕴含的思想感情颇为复杂。其中既有“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式的牢骚不平,也有“请君试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一类的深沉感慨,更有徒守经帙,于国无益,于己无补的深切体验与痛苦反省。诗人未必认为学文一定无用,也未必真正否定“读书”、“著述”,但对死守经书、醉心科举的道路确有所怀疑。
左思的《娇女诗》止于描绘娇女的活泼娇憨,李商隐的《骄儿诗》则“缀以感慨”,有人曾批评这首诗“结处迂缠不已”(胡震亨)。这种批评恰恰忽略了《骄儿诗》的创作背景、创作特色,把学习看成了单纯的摹仿。和左思以寻常父辈爱怜儿女的心情观察、描绘骄女不同,李商隐是始终以饱经忧患、身世沉沦者的眼光来观察、描绘骄儿的。骄儿的聪慧美秀、天真活泼,正与自己“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从而加深了身世沉沦的感慨;而自己的困顿境遇又使他对骄儿将来的命运更加关注和担扰:自己的现在会不会再成为孩子的将来?“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的感慨和期望正是在这种心情支配下产生的。屈复说:“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这是很精到的。正因为有末段,这首诗才不限于描摹小儿女情态,而是同时表现了诗人的忧国之情和对“读书求甲乙”的生活道路的怀疑,抒发了困顿失意的牢骚不平,其思想价值也就超越了左思的《娇女诗》。
诗选取儿童日常生活细节,纯用白描,笔端充满感情。轻怜爱抚之中时露幽默的风趣。但在它们的后面却饱含着诗人的沉沦不遇之泪。全诗的风格,也许可以用“含泪的微笑”来形容吧。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临歧徘徊,执手相送,构成了送别诗的基本情调。要在这同一基调上奏出不落窠臼、自成体格的送别曲,确非易事,张籍《送远曲》就是个中唐佳品。
“戏马台南山簇簇,山边饮酒歌别曲。”戏马台,在今江苏铜山县,相传即是项羽掠马台。南朝刘裕曾在此大宴群僚,饮酒赋诗,由是著名,遂成胜迹。起首点明事由、地点:戏马台南,送别友人。看似语意平平,内中却含深意。“戏马台”三字并非信手拈来、率尔下笔。遥想当年,霸王灭秦,叱咤风云;刘裕伐胡,气吞山河。而今旧迹依然、昔人何在?站在历史悠远的名胜古迹旁,顿感宇宙之永恒、人生之短暂。而匆匆人生,聚少离多,愈加难以为情。送别惆怅,古迹旁送别更为惆怅,诗歌借名胜给送别增添了一层感伤色彩。“行人醉后起登车,席上回尊向僮仆。”行人既醉,则设宴送别的主人自然不会清醒。诗人对面落笔,暗点其人醉倒,下语含蓄。下句述敬酒僮仆,则攒足上句,写出醉态可掬。主仆之间,等级森严。主仆不可能平等同桌,主人更不可能向僮仆劝酒。而今居然事出反常,可见主人醉意醺然。然而醉酒只是表面现象,求醉的目的在于离愁浓郁,无以排遣,这才不择对象,以醉自遁。诗人以反常举止,写出正常心绪,角度新颖,写形得神。与王维之“孤客亲僮仆”(《宿郑州》)有异曲同工之妙。
前半部分赋事已尽,后半部分转入抒情。“青天漫漫复长路,远游无家安得住。”行人去去渐远,主人目送不已。由眼前别离预想别后行程,选材自出新意。诗人慨叹友人只身飘零、行踪难止,无复室家温馨,只有羁旅困顿,以室家反衬行役,其苦愈明。下一“复”字,由“覆盖”之意,强调空间狭隘见出心情压抑,又符合青天长路、交于一点的眼前实景,造语精致却又浑成。篇末结句,更加出人意外。“愿君到处自题名,他日知君从此去。”题名,唐人习俗,行旅之中,每有所感,无论野寺村店、断壁颓垣,即时赋诗题名。一般送别诗,经常以景作结,止于伫立凝目,远送行人。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张籍突破藩篱,不仅写出别离当时,更悬设别离之后,寻踪追忆。从眼前到未来,精心延展了时间长度,否定了“人间别久不成悲”,以突出友情之真挚深沉,此其一也。行人上路,远游无家,固是一悲,张籍他日追寻题名,则本身也难免远游,更是一悲。诗人两面落笔,绾合人我,将送人之悲融入自行之悲,离愁别恨,顿时倍加浓郁,此其二也。全诗力避俗套,自造新意,足见其思深语精。清人沈德潜评此诗曰:“从前送远诗,此意未曾写到。”此评点出了这首诗的独到之处。
此诗写于安史之乱陷落时候,杜甫被迫困居孤城。诗题“对雪”,却正是国仇家恨一起都来时候,对雪穷身,国事凋零,因为白描;非特因雪寄兴,也非仅仅自伤困顿。却是从一个个体遭遇的侧面,描写整个时局国势的困窘无奈状况。杜甫称为“诗史”,能将个人感遇融合到时局国事的大背景里,从忧身而到忧国,故诗境界深,格局大,意境远,气韵厚。所以此诗以“战哭多新鬼”起,以“数州消息断”结,很有电影剧本的剪辑特色,通过自己的亲身感历从细节和侧面,去反映整个大的时局战争的愁苦艰难状态。从此着眼,方是看此诗方法。
此诗一二句中“战哭多新鬼”,正暗点了这个使人伤痛的事实。房琯既败,收复长安暂时没有希望,不能不给诗人平添一层愁苦,又不能随便向人倾诉。所以上句用一“多”字,以见心情的沉重;下句“愁吟独老翁”,就用一“独”字,以见环境的险恶。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正面写出题目。先写黄昏时的乱云,次写旋风中乱转的急雪。这样就分出层次,显出题中那个“对”字,暗示诗人独坐斗室,反复愁吟,从乱云欲雪一直呆到急雪回风,满怀愁绪,仿佛和严寒的天气交织融化在一起了。
“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无绿可沽酒瓢便弃,拥炉求暖火只如红,很朴实近乎枯笔白描的写法,背后隐言困城无酒、求碳也稀的困窘境地。这大概是看杜诗的人所不愿意看到的。然而在描写大时局的背景下,对个人境遇最直白写实地手法,却正是以通过细节和个体写实来反应大时局大场面的一种最有力的手段。两句极见困城之物资匮乏,偷生之余生活的窘境。关于“似”字之疑,固有多解。但是其实这里就是说有炉而火不旺,火苗不起,只有一片红光罢了,不必更做他解。因为困顿,必思解救。然则作者所能寄盼的好消息全无来处,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最后又将个人感遇返还回战事时局的忧虑之中,完成了从一个片面描写、感叹史实全局的一个过程。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中诗人再归结到对于时局的忧念。至德元载(756年)至二载(757年),唐王朝和安禄山、史思明等的战争,在黄河中游一带地区进行,整个形势对唐军仍然不利。诗人陷身长安,前线战况和妻子弟妹的消息都无从获悉,所以说“数州消息断”,而以“愁坐正书空”结束全诗。这首诗表现了杜甫对国家和亲人的命运深切关怀而又无从着力的苦恼心情。
纳兰的词,总是让人感觉缱绻幽情,该词自然也不例外。全词辞藻优雅,言浅意深,可谓是直抒胸臆的佳作。
一开篇,作者就描绘了这样一个场面,“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黄昏时分,城头号角响起,词人身患疾病,心情异常低落。接着纳兰向我们交代了此时他正在做什么, “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那么,纳兰到底是因何而生病呢?他在下片给出了答案: “多情自古原多病。”患病之人一般都会自怜自伤,纳兰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是独自病在异乡,没有亲人的悉心照料,没有朋友的嘘寒问暖,所以他只能无奈地揽镜自照,结果看到的却是自己日渐消瘦的容貌。
词的结尾两句似乎很好理解, “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病中的纳兰触景伤情,以至于轻轻弹一下手指,就伤心得泪下如丝,但是他又不想让想念之人知道自己患病的消息后徒增伤心,于是央求东风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这里的“弹指”指代别的是纳兰好友顾贞观的词集《弹指集》。那尾句中的“玉人”又如何解释呢?从通常意义上理解,它当然是指美丽洁白的女子。另外,它也会被用来指代风流俊美的才郎,由此看来,纳兰以玉人来称呼顾贞观,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全词浅显易懂,读起来朗朗上口,富有音乐感,充分体现了纳兰词“率直性灵”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