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诗的前六句是追怀往昔的汴京之游。作者少年时代,是个裘马轻狂的贵公子。“少年豪华自放,挟轻肥游帝京,押官妓李师师,缠头以千万,酒船歌板,宾从杂沓,声艳一时。”(《宋诗钞·具茨集序》)这段记载,可视为“少年使酒走京华”两句的注脚。苏小小是南齐钱塘名妓,才华横溢,芳容绝世,此诗以苏小小指代李师师。“看舞”、“听歌”两句,是回忆昔日的风月繁华和对名妓歌舞的欣赏。《霓裳羽衣曲》是唐乐,相传为唐明皇所制;《玉树后庭花》是陈后主所造,后主曾令后宫美人习而歌之。诗人想到这些轻歌曼舞来,仍觉声犹在耳,舞姿婆娑。紧接着,回忆起名妓李师师居处的豪华和环境的优美,显出名妓居处的幽雅,但是这些都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最后两句诗,发出眼前的感慨。昔日的风月繁荣此时已风流云散,昔日的座上客已一半不在人间(这句是从杜甫“亲朋半为鬼”句化出),李师师虽在,但文期酒会的主人也已如星之散落,彼此天各一方了。
第二首写法与第一首相仿佛,并且用同一韵,只不过变换了一下字面与典故,首句写春日步月的冶游之乐。章华台在楚,章华门在齐,汴京并无章华台或章华门,这里不过是借用其名喻指京华罢了。《汉武故事》说,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以后“青鸟”便成了爱情的使者,这里是写诗人与名妓的欢会。颔联两句,与第一首的颈联相似。颈联两句写名妓装束与体态之美。最后两句是劝慰友人江子之并与友人共勉的话:劝友人不要一生惆怅,他们虽然将要分手了,但彼此所在,不过是相邻州郡,并不是天涯海角,还是后会有期的。
这两首七律在宋代曾传诵一时,或与晁冲之的风流韵事有关。诗人所追怀的是少年豪华自放的狎妓生活,在内容上并无多少可取之处;不过在艺术上却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吕本中把晁冲之放在江西诗派中,但他又认为晁冲之与江西诗派的师承不同。“众人学黄庭坚,叔用独专学杜诗。”(《具茨集序》)从“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一联中,可以看到他在学习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的句法。“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两句,是从杜甫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化出,但他缺乏杜甫诗的沉郁顿挫,便落入晚唐纤巧一路。不过,这两首诗还是有为人称道的佳句。如“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两句。
这首《凉州词》与其说它有一定的艺术价值,莫不如说更具有史料价值。从诗中“沙州”、“凉州”等地名可以推断,反映的是中唐河湟(今青海)一带的战事。此地本是吐谷浑领地,后来因闹内哄,国王被部下杀死,唐朝一度降服了那里的军队。但凶悍的吐蕃不断侵扰,经过多年的战争,便把这片土地争夺过去。
公元851年一天的夜里,沙州的节度使(又称都护)张义潮乘吐蕃的内乱,率领当地的蕃兵(为唐朝守边的少数民族士兵)一举夺取了凉州,收回了被吐蕃占领的属地,这便是诗中头两句:“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第三句的“黄河九曲今归汉”,颇有自豪的味道,流过九十九道弯的、绵延数千里的黄河终于又回到唐朝(唐代诗人多以“汉”代“唐”),可是第四句便转出了悲凉:“塞外纵横战血流!”战乱并没有因这次军事上的胜利而终止,人民依然在流血。这句是指吐蕃内部的纷争,论恐热发动叛乱长达二十余年,据《通鉴》所载:“所过残灭,尸相枕籍”,“杀其壮丁……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由此看来,诗人为祖国军队收复失地而产生的喜悦之情,又为吐蕃人民深受内乱之苦而冲淡。这悲喜情感的起伏,使这首小诗的主题从爱国主义的层次上升到人道主义的领域。诗人是爱国的,但他更呼吁把和平和安宁还给各族人民!
这首诗,是反映张义潮收复凉州、吐蕃内乱史实的唯一的一篇作品。
这是一篇游子伤春怀人之作。
上片写惜春思归。“急雨收春,斜风约水”。写暮春时节,雨急风斜。这第一句写得别致新颖,其中“收”字尤见功力。不言春将尽,不言春归去,而曰“急雨收春”,看一“收”字,至使“急雨”反客为主,造语生动俏皮。急雨收回春天,斜风拂掠水面,而“浮红涨绿鱼文起”接着写暮春时节水面上的景致。红化凋零,飘飘洒洒落满江面;江水上涨,绿波荡漾;鱼儿游弋,激起阵阵波纹。这里的“鱼文”二字最易引起人的暇思。中国自古就有鱼雁传书之说,书信常被称为“鱼书”或“雁书”。这“鱼文”仿佛就是幻化了的书信,勾起游子无尽的相思。“年年”两句直写惜春。游子珍惜春天,舍不得春天离去,见春将尽,落红飘零,意绪万千。正如辛弃疾所云“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游子惜春,可春并不理会,春归时也不懂得招呼游子,不知约游子结伴而还。春本无知,春本无晓,如此怨春,似乎无理,然而更显其情真意切。这正是人们常说的无理有情之妙。
上片惜春思归,下片自然而然地转入怀人。“留恨城隅,关情纸尾。”写当初与妻子的离别及日后的书信传情。城隅,即城角,当初与妻子离别之处。不忍离别,却又不得不离别,于是便有“留恨城隅”。一个“恨”字笼罩了下片,也为读者理解全词提供了一个契机。不能相见,只能在书信纸尾看到妻子的一片关切之情了。接下去作者描摹了抒情主人公凭栏远眺的镜头。中国古典诗词中常借凭栏远眺写愁绪。李煜有句云:“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浪淘沙》)辛弃疾有句云:“休去依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阑干长对西曛倚,”写抒情主人公倚着栏干长久地凝视着西天的落日。熟悉中国古典诗词的人都懂得这是一个痛苦的形象。结尾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诗句,杜诗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以遥望对方所见的景致极写了两人之间深厚的情谊。贺词云:“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写夫妻老矣,却关山阻隔、江南渭北天各一方。这结处用语质拙,不雕饰,不张扬;江南渭北已溢出无限情思,而鸳鸯白头更让人感慨万端。
贺铸善于写情,往往情真意切,此篇便是一例。贺铸善于处理结处,此词上片结处的无理而妙,下片结处的质拙含蓄,都给人以极大的艺术享受和启迪。
首句“客心”,指离乡在外的心情,通常说来,免不了一个“愁”字。然而作者并不直接将“客心”等同于“愁”,而是在“客心”与“愁”之间,阑入“水”的意象,连用两“如”字绾结三者,使“客心”与“愁”产生距离,仿佛两事原本了不相干,只是因为都与水有相类之处,所以经由水偶然牵合在一起似的。起手故为曲折,用笔摇曳而蕴藉。
但阑入“水”的意象,主要意图还不在此,而在于带出次句。看到次句,读者方才恍悟,“水”字实有所指,不是虚设的譬喻。它指运送作者舟行还乡的河流。河水流速迅疾,使归舟走得很快。急流是因,在前,归舟容易是果,在后,且“容易”按正常语序,又该放在“归帆”之后,修饰后者。可是这里却句法倒装,把“容易”置于最前面,突出了作者最强烈的感受。
而这句反过来,对上句也起到了定向的作用。以水喻愁,古人诗中其例甚多,喻义不止一端:或以水喻愁绪的深,如唐彦谦《留别》:“龙潭千尺水,不似别情深”;或以水喻愁绪的长,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别》:“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或以水喻愁绪的百转千回,如温庭筠《锦城曲》:“巴水漾情情不尽,文君织得春机红”,等等。叶燮的喻义又是什么?通过次句可以确认,他是用水流之急比拟愁绪之浩荡,并且这愁绪同水一样,均是指向他的家乡。
后两句顺着“容易”而来。何以见得舟行容易?即从不知不觉间已近故乡见出。叶燮乃江苏吴江人,乍闻吴语,自然倍感亲切。第三句的“忽讶”,点出舟行速度快得出乎意料。这一句原作“忽讶推篷吴语是”,今本为叶氏门生沈德潜所改。细细吟味,改句确是胜过原句。原句推篷而闻吴语,是作者主动行为在先;改句语声送入窗内,作者完全是被动的,意外的味道更其浓厚。复以声律而论,原句是“平仄平平平仄仄”,正对下句的“仄平仄仄仄平平”;改句变作“平仄平平仄平仄”,第五、六字平仄易位,自拗自救,令人一上口便稍觉惊异,同要表达的意外之感恰相匹配,声、情相得益彰。这句改动,艺术上是绝对站得住的(“船”字重出,强调所写均系船中所感,不是疏忽)。叶燮的推篷闻声当为写实,沈德潜的隔窗闻声则为诗人的加工,这就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分野所在了。写诗有时候是不可拘泥实情的。贾岛《题李凝幽居》“僧敲月下门”句,“推”、“敲”两字怎生取舍,迟迟未能定夺。倘使一切照实交代,何来犹疑?犹疑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考量,目的都在构造意境而不在还原事实。这件事本身大概也属子虚乌有,但久成美谈,则是因为它确乎道出了一些诗艺的真谛。当然,虚构得有个分寸,它是为表达作者所要表达的东西服务的,应该锦上添花,不宜喧宾夺主。若像张枢那样,赋[惜花春]词,“琐窗深”句末字为求声韵优美,改“深”为“幽”,继又改“幽”为“明”(事见张炎《词源》卷下《音谱》),不悟“明”字与他要表达的深幽之境,意义背道而驰,就不免虚构得失去分寸感,未足效法了。
回到叶燮这首诗上来。末句由听觉拓展至视觉。此时故山尚未在望,然而作者藉由明月,先点出故乡近了。月光原是遐迩普照的,照着故山的月光也照着我的船头,这是正常现象,殊不足以证明我离故乡之近。然而这句诗明明传达出一个讯息:故乡已经不远。这不是一个理性的证明,而是一个艺术的证明。叶燮论诗,尝指出诗与寻常文字不同,可用以表现“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若以俗儒之眼观之,以言乎理,理于何通?以言乎事,事于何有?所谓言语道断,思维路绝。然其中之理,至虚而实,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间,殆如鸢飞鱼跃之昭著也”(《原诗》内篇下)。这句诗无理而有理,正践行了他自己的观点。
统观全诗,逆推其构思过程,实际上后半所写才是触发灵感的契机。作者由闻乡音,而觉出舟行之速,于是有了第二句。为什么舟行如此之速呢?水流之急是个“真”的解释,由此推进到一个“美”的解释,那就是客心似水,沛然莫之能御,加快了作者的返程速度,于是有了第一句。诗尽管自客心之愁起笔,但在构思之初,此愁已然因故乡在即而消散,所以作者写愁方能写得如此轻盈,也方有余裕在诗艺上从容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