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首句极写春日无聊况味。“不剪春衫”,有两重意:一是无人为剪春衫,一是无意出外春游。作者在《寿楼春·寻春服感念》词中写道:“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此时心事重重,意趣索然,唯有闭门不出。“愁意态”三字,补足句意。次句转接得极妙,仿佛是由于春寒料峭才不剪春衫,用意便觉渺远。元宵节赏完收灯,本该出门去探春,可是,作者却无心探春,只轻点一笔“有些寒在”,便把词人难以为怀的境况托出,为下片追忆往事作了铺垫。接以“小雨”三句,写听到卖杏花的情景。尽管词人意绪寥落,不愿出门探春,可是,春天的信息还是传到这无人的深巷中。写杏花之诗,宋人多有佳句,陈与义云:“杏花消息雨声中”,陆游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皆脍炙人口,而此词云“小雨空帘,无人深巷,些早杏花先卖”,余韵悠长,却是典型的词语。在恼人的春寒中,帘外,飘洒着丝丝细雨,深巷里阒寂无人,忽然,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勾起了词人无名的怅惘。情与景遇,一拍即合,下文便转入感慨与追忆。
“白发潘郎宽沈带”,是关键之笔。晋代潘岳《秋兴赋》中说自己三十二岁时便鬓发斑白,南朝梁沈约在写给徐勉的信中说自己因病消瘦,腰带也觉得宽了。潘鬓沈腰,是诗词中常用的典实。点出愁怨与无奈,芳节重临,年华荏苒,索居憔悴,往事凄迷——“怕看山、忆他眉黛”,至此方转入正题,点出佳节不出的真正原因,与上文“不剪春衫”等语相呼应。《西京杂记》描写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故诗词中常将佳人之眉与青山互喻。作者《绮罗香》词云“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而此词说怕看山而想起伊人的眉黛,当有同样的感受。末三句,尽态极妍,辞情俱到,诚为妙笔。念念不忘的是伊人当年在故园中踏青挑菜的情景;她那绿如芳草的罗裙,拖曳在如茵的芳草地上;春日的艳阳,透过烟霭,斜照着她如云的鬓发。结句为全词着意所在。二月二日,为“挑菜节”,城中士女相率到郊外或园林中游现戏乐,这也是男女约会幽欢的好时机。题中“闻卖杏花有感”之意,至此全出。正月十八收灯之后,再过十多天便是挑菜节,卖花声声,触起心中的隐痛,中年情怀,就更是难堪了。
上下片今昔对比,均以清丽之笔出之,写芳春景物情事,风致嫣然,唯于两片首句略点愁意,正见梅溪词笔高处。
唐时音乐正处于发展阶段,所以诗歌中关于音乐的诗也甚多。诸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韩退之的《听颖师弹琴》和李长吉的《李凭箜篌引》,皆称绝唱。温庭筠这首《郭处士击瓯歌》与它们并列,当毫无逊色。
郭处士,据《温飞卿诗集》补注说,即郭道源。唐武宗朝,以善击瓯名,率以邢(山西)瓯、越(浙江)瓯十二只,旋加减水其中,以箸击之。瓯,《洪武正韵》谓“今俗谓碗深者为瓯。”《正字通》说:“俗谓茶杯为瓯。”击瓯是民间的一种音乐,这在现在也还可见。由于它不是正规乐器,古所谓的“革金石丝竹土木匏”八音之内,就没有瓷或玻璃的席位。对于这种土乐器的演奏,比之于琵琶、箜篌,当然有更难好之处。那当然,描写起来也就相对地要更困难些的。
温庭筠本人就是一个大音乐家。他不仅善于能依律而填词谱曲,所谓“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而且还精于演奏,其水平之高,达到了“有丝即弹,有孔即吹,不必柯亭爨桐”,也就是说,即使是粗制滥造的乐器,他也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乐。因此可以说,温庭筠的诗,就不是一般的泛泛的谀词,而是行家对于这一音乐之美的鉴赏了。
诗的题目既是《郭处士击瓯歌》,所以他可以不必叙述,而从第一个音符写起。“佶傈金虬石潭古”,虬,无角龙。正因为它无角,不得登于天廷,所以它因长期抑郁而多暴厉之气。佶傈,耸动的样子。佶傈金虬,正是写金色的无角龙,在古潭里翻腾怒吼,搅得潭水发出了噌吰的声音。以水声来写瓯声,自然给人以亲切的感受。击瓯的第一乐章,可以想见是何等的激烈而宏伟。接着,“勺陂潋滟幽修语”,第二乐章由急转缓,由重移轻。从噌吰跳荡而转为轻波唼喋。又好像是独坐在幽篁里,听那微风拂过竹梢。陂,是水边逐步倾斜的坡岸。所以这里写的就不是水的拍击之声,因为无岸壁可拍,而是水波荡漾以进退的唼喋声,或是轻波逐戏的潋滟。“幽修”指的当是竹。所谓“幽篁”、“修竹”者是。人坐在幽篁里,亦即深竹丛中,一切的声音,都隔绝了,这里仿佛是王维“入定”的境界。但微风却闯了进来,拂动竹叶,发出切切嚓嚓的声响,有如小女子们在那里说着悄悄话。这个意境只有虽入定而又不甘寂寞的王维体察得出来,故他在他的《山居秋暝》中说:“竹喧归浣女”,这不止是写竹之喧,也含有她们的笑语声。这就不仅写出了轻音部,而且又都带有人间熟悉的生活情趣,使人听来,于分外宁静之中,还有一种亲切的感受。
第三乐章,手法一变,“湘君玉马上神云,碎佩丛铃满烟雨。”不是一句一个意境,而是用两句同写一个意境。乐声于沉静之中又飞扬了起来,有如湘君骑着宝马自天外远远而来。这个感觉极细,正是捉住了瓯声从轻而渐扬的音步。湘君身上的佩玉发出丁东之声,和着马脖子上的鸾铃锵锵。有轻有重,有急有徐,却又是如此的和谐。正因为从敲着盛水的杯子发出的声音吧,所以听来都带有水的滋润。不是响晴的天空那种爽朗的声音,而是仿佛从烟雨中发出的;因而都沾上了水的滋润。“碎佩丛铃满烟雨”,温庭筠确实是有着音乐家的耳朵。他是这样准确地捕捉到了乐声燥湿的质感,他又有着文学家的手,能把它换成立体声的画面传给了读者。这就使得千百年后的读者,也能通过他留下的非常富有特色的画面,而想象得到这支音乐的节奏:第一乐章是宏大的,第二乐章是宁静的,而到了第三乐章则飞越而悠扬,恰似音乐最好的结尾。
接着下面三段,用“吾闻”领起,一下转到了宫中,这是为了写演奏家的。武宗在位的时候,李德裕执政,郭道源曾充太常寺调音律官。那在晚唐,曾是一个开明的朝代。以后宣宗继位,朝政又趋于腐败。李德裕贬死,从郭道源流落到了民间看,他当也是一位耿介拔俗的艺术家。正是这样的思想渊源,才会被温庭筠引为同调。所以温庭筠这才用了更大的篇幅,用闪回、插叙的回忆笔法,来写他过去演奏的这一段光荣。这在文字的背后,那是寄托了对于李德裕的哀思与夫对现实的批判的。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用了“吾闻”,那当然是对于郭的传说又加上作者的想象,那么读者就要注意作者在这里的设想了,因为这里正是诗人可以有最大的自由,寓意传神,以表达他的言外之意的地方。因而在这里捕捉诗人的精神实质,读者也就有可能懂得他诗旨之所在了。这样,他虽然写的是别人,却很可以见设想者自己的精神的。或者说是抒情和对象的结合,是情与志的共同体。
这里第一段“三十六宫花离离,软风吹香星斗稀。玉晨冷磬破昏梦,天露未干香着衣”是写郭处士曾在宫中生活的情景。而且,他似乎还是一位道教之士。本来“处士”是对那些有德而隐居的人的一种尊称。按说对曾在宫中当过待诏的人是不当的。但唐朝由于姓李,很尊崇李家的道教,入宫后而又隐退的也大有人在,如和李白很要好的司马徽就是。郭道源既已出宫很久,那么尊之为“处士”自也可以。由于温庭筠没有进过皇宫,对皇宫里的生活只能根据传闻加以想象,所以用听说“三十六宫花离离”来展开他的叙述。如此众多的离宫,错落地隐在繁茂的花树丛中,这是多么富丽庄严的景象。既具体又有着高度的概括,使人产生了许多的联想。然而接着读下来的,仿佛郭处士正在这里深夜徘徊,给人一种幽冷孤独的意味。本来正如骆宾王《帝京篇》里说的:“汉家离宫三十六”,是言帝王所居宫殿之多,“花离离”,是花木披纷的世界。这是实写;但按中国诗歌的传统语境,花往往又是用以写美丽的女人的。花离离,对于皇宫来说,又是美女的世界。“离离”,除了有草木繁茂的意义外,用于人,也有“懒散、忧伤”的意义。在这样的深宫里,该囚禁了天下无数美色,而皇帝只有一个,是以有的从少女一直到头白都不得见皇帝一面的。“软风吹春星斗稀,玉晨冷磬破昏梦。”因为女子太多了,而一个皇帝又照顾不过来,所以在深宫里,固然有的地方笙歌达旦,和暖的春风软软地吹着,在这令人沉醉的春晨,金屋中有人正如《红楼梦》中薛大少说的:“洞房花烛朝慵起”。但也有的地方,则只能是伴着春风,独自对着星空,从稀到密,又从密等到了稀,良宵空待。更有的连这空待的幻梦也消灭了,就只有与青灯冷磬相伴,明知此生已矣,只希望修个来生。“天露未干香着衣”,使人想到了杜甫的“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是爱的执着,同时也是对美的摧残。温庭筠把这一切都揉合在了一起,这就成了最典型的内宫写照。“香雾”也好,“香露”也好,这不止是具体地写了雾与露,更是写了这里的一个大的环境,使雾与露而香的,说明了这里的环境,至少也是在花树丛中或脂粉香中的。露与雾也因花气或脂粉之香气之重而被薰香了。
但是,“玉晨”似还有一说:据《上清紫晨君经》说,玉晨是上皇先生的精灵。因为郭道源是道士,故尔“玉晨冷磬破昏梦,天露未干香着衣”,也可以说是借重来指郭道源自己。说他用“冷磬”来惊破人们的“昏梦”。以“冷磬”对“昏梦”非常之妙。中国的俳优,即宫廷艺人有一个优良的传统,就是寓谏于滑稽之中,想必郭道源也是这样的,以滑稽谏,得罪了宣宗,这才遭到了朝廷的遗弃。那么,这“软风”、“冷磬”,也许更多的是在写在这里徘徊了一夜,因而让露水打湿了衣裳的郭道源的感觉了。这虽属纯客观的描写,但由于他写出了一个在这样富丽温柔而又幽森孤独的环境里,竟然竟夕起徘徊的他,这就是通过这样典型环境里的典型性格,使读者可以“以形传神”,从他那无言的客观的神态中,看到他那满怀心事的忡忡之情,这就把一个忧国忧民的志士形象,非常突出地立在了读者的眼前了。这样的歌颂郭之为人,既艺术,又得体。
接下来,写郭的艺术。“兰钗委坠垂云发,小响丁当逐回雪”,他在宫中击瓯,也许是为舞女伴奏,也许正是因他击奏的瓯声丁当,而使人幻发出如见疾风回雪之舞,她旋转的是的么疾速呀。以致云鬓松动,头上的兰钗都掉了下来。那丁当之声也许就是这首饰坠地时发出的声音。众多的首饰,纷纷坠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清脆的丁东声,如瓯如磬,似幻似真,倒也有趣。“晴碧烟滋重叠山,罗屏半掩桃花月。”乐声渐入轻微,仿佛是她停了下来,由于刚才旋转得太疾,乍歇下来,是以这时读者仿佛听到她喘息着,仿佛看到了她的脸色绯红,在罗屏半掩之中,恰如那桃花染就的一轮明月,白中透红。衬得她那细细的黛眉,也像晴天里那含烟的一弯远山。这真是太艳丽了,于是“太平天子驻云车,龙炉勃郁双蟠拏”,连经常接近声乐女色,享尽了人间富贵的太平天子,也不由得要停下车来,久久地注目而视。以至两边香炉中的御烟,因停得久了而如双龙样的纠结在了一起。“宫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那些执掌礼仪的中性太监们,也一个个地抱着羽扇而发呆。侍女们连发饰松脱了都不知道。大家都看、也许是听得太痴呆了。以至大家如醉如痴,君臣失仪,一切的威严、恐惧,在她的面前,都扫地以尽了,剩下的就只是对于音乐舞蹈的倾倒。则这音乐之美,中人之深,就可想而知了。
“乱珠触续正跳荡,倾头不觉金乌斜。”这时瓯击得如玉珠跳荡,他低着头那样入神地敲打着,不知道竟到了日已西斜的时分;然而人们似乎意犹未足。他不仅采用了声音的传统的写法,“以声写声”,而且还以意识来写声,写众人的痴呆,进一步把郭处士的才艺写得简直出神入化了。
这上面四段,下了偌大的气力,从各方面来写郭道源:写他的音乐奇才,写他的忧国忧民,但这实在不是赞美他的技艺,而只不过是用作铺垫,为的是写其才志如此,竟无可用。所以他最后说:“我亦为君长叹息,缄情寄远愁无色。”
也许郭道源对朝廷还抱有幻想,所以他最后说:“莫沾香梦绿杨丝,千里春风正无力。”其实武宗不幸死于太监之手后,太监们怕再出一个像武宗似的英明的皇帝,所以这才特地选了一个懦弱而又酷好声色的李忱当皇帝,是为宣宗。温庭筠对于朝廷的这一套,他是太了解了。与他很亲近的太子永之死,武宗之死,宣宗之立,几乎在他的身心上,都留下了道道血痕。所以他这才在最后用《杨白华》的故事来劝他,说:莫做杨花梦,春风正无力,你是飘不到旧窠里去的。明末的大思想家王夫之曾感叹地说:“武宗不夭,德裕不窜,唐其可以复兴乎!”可惜的是,宣宗却反其道而行之。王夫之说;“唐之亡,宣宗亡之”。这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旧窠早已没有了。据《梁书》说:“杨华,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花》歌词,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改名华。其歌词曰:“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谁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温庭筠用这样一个故事,非常含蓄,特别是以情歌里的单相思来写政治,郭道源当然懂。但别人就不好说他是对朝廷的不满了。
武宗当政时间不长,从公元841年至847年,则温庭筠已有三十多岁,正当壮年,从他娴熟音乐,也和郭道源因李德裕之故而一同沉浮着,他们当是知己,所以他才能对技艺写得这样的深切,对郭道源之情写得这样深挚,而对于时事的手法,又是这样的深沉。特别是最后,他这唤醒春梦的沉痛的语,表达出的是对同志的叮咛,而绝不是浪荡子的泛声。则这一首诗,实际是充满着对于理想的追求、对于同志无限深情的咏叹;同时也是对于时事最清醒的估计和鄙弃。总之归结起来,便是一阕对于人才沉沦的悲歌。正因为温庭筠对过去了的武宗的政治爱得那样深,对于当前宣宗之治是这样不信任,他既无限忠贞于过去,又十分洞察于现在,所以他才不为当世所用,也不肯为当世所用。这绝不是持什么“无特操……为当涂所薄”的论者们所可理解的。
这首诗虽然说的是题画,却颇多咏怀言志之意,以题画为线索,融画意、友情、感慨于一体,于意象超远中见奇崛之气。 全诗十六句,四句一转韵。诗的前四句从苏轼遭贬黄州起笔、转入玉堂观画,引发归隐青林之想;五至八句写郭熙平远秋山图画意荒旷杳远;九至十二句表达诗人的南归之心;最后四句承上写诗人归愿难遂,求画慰归心。全诗章法曲折有序,韵法神形齐备,句法明丽清秀,内涵深蕴。
“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由“卧对”而“发兴”,用一“已”字,写出了苏轼身在玉堂,心游青林,顿然间神驰魄动的精神状态,点出郭熙画作使人“真即其处”的特点,真是“笔所未到气先吞”。这四句为平声删韵。按次韵诗惯例,隐括苏轼原作大意,叙述其在玉堂,即翰林院看郭熙画,因而萌生青林之思、隐逸之想。诗人次韵,语句多与苏轼原诗相应,却变化其次序。他从苏轼贬谪黄州起笔,转入玉堂观画,同时引发隐逸之想。诗人这一变化首先突出了郭熙画作的传神处。郭熙所谓“象外意”“景外妙”,就是要使人“见青山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总之,要使人观此画而“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苏轼原诗已有此意,诗人更用倒插句法来突出它。这一变化更使这首诗起笔即有龙腾虎跃之势。黄州与京师地隔千里,苏轼从遭贬到被召回,已有七年。这四句却以极简省的笔墨将偌大的时空距离紧紧相连。前二句由“黄州逐客”起,起得陡健;三句转入玉堂观画,转得突兀;四句既照应二句“饱看山”,将前三句紧相钩连,又落脚于“青林间”,点出一篇主旨,为后文开出无穷天地。
“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郭熙《秋山》图虽为御院画,却不像当时画院派那样偏重形似,而是崇尚荒旷杳远的意境。第六句含三重意,说此画虽为短幅,但是笔致曲折,能于尺寸之间开拓出一派秋晚旷远景色。“短”“曲折”“开”一语一转,句法拗折夭矫。五、六两句是虚写,七、八两句则实写,以补足上面的意思。从苏轼原作可知此画是一幅平远秋山图。从“外”字“余”字可以看出这是远景,正合从近山望远山之意。近景处将霁未霁,所以雨点明晰可辨,而景深处渐远渐淡,叠嶂江村正在烟岚之外若沉若浮。山峦的另一端上方,又有一行秋雁高飞南向。雨烟与叠巘的隐显变化,雁行与层峦的远近映衬,构成了“有明有晦”的色调、“冲融而缥缥渺渺”的意境。虽然画面上并未致力于秋山形状的刻画,然而其荒远之致却从字里行间很好地表现了出来。遭际相同、气味相投的两位大诗人,在郭熙那种荒旷杳远的画意中又一次发生了共鸣。这四句转用上声阮韵,承上“郭熙画”正写画面,照应原作“离离短幅”二句。
“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四句转平声阳韵,“画取”四句复转入声质韵,此二节韵意不双转。前四句承上秋雁之行而生南归之思,意脉遥遥呼应首节“青林”之想。“坐思黄柑”句化用唐代韦应物:“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秋霜降,桔柏黄,诗人却不能归去,于是感叹“恨身不如雁随阳”。“恨身不如雁随阳”句是化用杜甫“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表面上与上文意不相续,实则“雁随阳”句点明“黄柑”之思的含意,复将诗脉接回到画上来,以顿挫回旋之笔转入下文。既然归隐的愿望不能实现,那么慰藉情感聊胜于无,趁郭熙头虽白而目力尚能映窗作画时,请他“画取江南好风日”,以稍慰衰鬓游子的归心吧。这里“熙今”七句用的韵与“黄柑”二句相协调,意思则直接与下面“画取”几句相接,是三、四节的关键,不但补写了《秋山》图的主人形象,而且极自然地由三节过渡到四节。最后二句仍就求画而言。化用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句意收束全诗。杜甫诗言盛唐名画家王宰的佳作都成于舒闲不迫之间。诗人却变化其意,笔锋一转,说道:只是郭熙虽然肯作画,但他像王宰一样,要十日五日方能画得一幅,这对于渴望立刻见到家乡山水的诗人来说,略嫌迟缓。至此,全诗在迫切期待中结束。从次韵角度看,与苏轼原诗末尾求取龙门伊川图相应;而从此诗意脉看,又与开首苏轼的“青林”之思遥相呼应,画意、友情、归隐之思,一笔总收,余意荡漾于尺幅之外。
这首诗艺术上成功之处是能于跌宕恣纵之间表现出法度的深严,可从三方面体会。
章法:全诗的内涵很复杂,有苏轼与郭熙画做的关系,也有诗人自己与郭熙画作的关系及他与苏轼的关系。在这众多意思中,黄庭坚把握住情趣高洁旷远这一点,这正是郭画的精髓,也是苏、黄友谊的基础,这就在命意上抓住了根本,然后通过精心的结构,曲折有序地加以表现。作者首叙苏轼对画,末写自己求画,中间正写郭画以联结两端。在顺叙中处处用逆笔作顿宕勾勒,诗势似断复续,读来有龙腾虎跃之势。
韵法:这首诗用韵宽平,并且遵守七言诗四句一转韵、平仄互押的惯例。首四句用平声删韵,音调舒展清亮,正适于表现苏轼观画的旷逸情致。次四句用上声阮韵,音调上扬宛转,又很适宜表现郭画悠远的意境。这两节意随韵转,故节奏舒徐,有清远之趣。由观画而思乡,陡转平声阳韵,如大钟骤鸣,表现出画境在诗人心中引起的强烈振动。末段又转入声质韵,短促的节律又如同在诉说诗人渴望家乡山水的焦切心情。这两节韵脚音质变化大,又参用古诗韵意不双转之法,在古朴峭折的音律中隐隐透出一种抑郁之气。由舒徐清远而峭折不平,正反映了诗人观画时心情的变化。
句法:诗人的诗工于锤字炼句,前述“郭熙官画”二句的含意屈折、“但熙肯画”二句的善于点化,均是好例。更从全篇看,此诗前后两部分造句均陡快豪健,而中段的“江村”、“归雁”二句,明丽清秀,摇曳生姿,如同老树开花,别添一段妩媚。全诗因之而有变化神奇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