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曾《木兰花慢·西湖送春》词,并没有严格按照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路数来写,反倒即景生情,情景交融,写出了对春景极力挽留又无力挽留的情绪变化。
“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以问句开头,语义显豁。开篇是发问的动作,后两句是问的内容。其实作者心中是有数的。
“花开花落”,“总赖东君主”。眼下的情形是,十分春色,仅余三分。就是这三分春色,也将一半随波而逝,一半化作尘埃。良辰美景,如此难留。人世难逢开口笑。一旦好友相遇,干脆浮一大白,尽情享受这美好时光好了。白天不妨以天地为幕席,喝个痛快,更有妓女劝酒,沉醉春风。作者问花不语,逢酒必饮,看起来十分放浪佻达,但细细品味,好像仍有抱负不得施展的抑郁隐含其中。毕竟残春、流水、尘埃的意象,是无法让人变得斗志昂扬的。“幕天席地”、“翠绕珠围”的场面,热闹倒是热闹,但未必能排遣愁怀。
词的过片以时间为轴,继续描写诗人的感受。开头通过“彩云”暗高台,“烟树渺吟怀”,来提示时间已悄然流逝。分明是触景生情,伤感春暮,频频举杯,开怀痛饮。但找了正当的理由:作者拼一醉不为别的,只为了将春留住。结果入喝得烂醉,春天居然偷偷溜走了。“醉里春归”,极言佳期易逝,不过一场宴饮功夫,就送走了春天。此时夕阳欲坠,燕子已纷纷归巢。白日有妓女陪酒,夜里有妓女伴眠,是当时文人的习惯作法。可惜“青楼好梦,又教风雨惊回”。好端端的梦境被风雨打破。暗喻出作者表面放荡不羁、自甘沉沦,实际上还是渴望有所作为,有所进取的。不然完全可以沉醉在温柔乡里,一直睡到东方既白。这里“风雨惊回”,不妨认为是纪实,但也流露出作者的某种企盼。
全词的情绪变化有耐人寻味之处:上片主张“但相逢、尊酒莫相推”,是基于“人生能几欢笑”的前提,堪称豪放。待到“拼一醉留春,留存不住,醉里春归”。已见无奈,已觉伤感,直到“一枕青楼好梦,又教风雨惊回”,则不仅是伤感,而且是悲哀了。留春不住,可叹天意,青楼梦醒,叫人不堪。字面上没有失望,伤感的意思,而风雨惊梦的细节,还是泄露了作者好梦难圆的惆帐。这其间,不光包括对春光易逝的叹惋,也应包含对自己壮志难酬的无奈。
诗的前四句总写客舟逢燕。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诗人流落湖南不觉得已迎来第二个春天。“新”对“泥”而言。燕子于春季常衔水边湿泥,筑其新巢。“两度新”也就是说诗人在这里已两见燕子衔泥筑巢了。古人与动植物的直接接触远比现代人密切,对动植物的观察也很仔细。他们习惯于根据各种生物的特性,赋于它们不同的象征意义。燕子逐春而生,巢梁而居,所以常常被看作春天的象征,它的鸣叫与飞舞又使人联想到闲适安居的欢乐。杜甫很喜欢燕子,他虽然“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已有十年,但是他始终辛苦经营,像筑巢的燕子一样,为给自己创造安稳的生活环境而不懈地努力。在这些日子里,体态轻盈的燕子曾伴诗人度过了不少良辰美景,在诗人的佳篇秀句中留下了栩栩如生的形象:“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泥融飞燕子,沙暖卧鸳鸯。”(《绝句》)“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绝句漫兴》)这一切都生动地留在诗人的记忆中。如今诗人在漂泊无定的时刻又看见了燕子,当然会产生他乡逢故旧的感觉。
“旧人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这两句是对燕子形象的描绘。“旧人故园”,突出诗人对燕子一往深情。“尝识主”,是诗人对燕子的推测。在诗人的心目中,这燕子被看作是往年在故乡同室而居的燕子,它还记着自己的主人,远道来舟中相会,不觉为之一喜。“远看人”既画出了燕子对诗人的同情与疑问,也流露出诗人的无限感慨。在这烟水渺渺之处,前途茫茫之际,诗人无依无靠,独有燕来相就,倍感身世的凄凉。然而,燕纵识主,一叶扁舟,终不似昔日故园的有屋可巢,故尔,燕子既欲亲近,又怀疑豫,只是远远看看。这里的“识”与“看”都写的是燕子的动作、情态,也都涉及诗人。其实这只是诗人自己的想象,是诗人眼中看到的燕子的动态,是燕子的人格化,所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也。(王国维《人间词话》)
后四句,对燕自伤。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巢居室”是说燕子筑巢于人家,因为南北无定,所以令人可怜。接着就点破怜燕正是哀己。诗人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弃官西行,先是举家徙秦州(今甘肃天水)东柯谷,投奔一个叫佐的侄子。上元元年(760)又往成都去投靠老友严武,卜居浣花溪畔。大历元年(766)又到夔州,在柏茂琳中丞的帮助下定居西阁。十年间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实在和燕子的“处处巢居室”没有两样。如今竟至于无人可依、无地可居,教人叹息。
“暂语船播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那被诗人寄于同情的燕子此刻似乎领会了诗人的意思,“暂语船墙”,向诗人表示同情,但它立即发现这是一只漂流不定的船,不是它应该选择垒巢的“居室”,它忽然又变得漠然无情,随即起而飞去。但是,它又好像舍不得似曾相识的主人,贴水低飞,绕船盘桓,无情而似有情,可爱亦复可恼,终于翻然穿花而逝,给诗人留下空虚、惆怅和寂寞,诗人不觉老泪横流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燕子来舟中作》是杜集中最后一首七律,可以看作诗人临终的哀鸣。在这首诗里,深沉真挚的人性借轻盈的燕子的形象表达出来,朴实、亲切而感人至深。这“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形象,经宋代晏殊的点化,就更加深入人心了。
历代唐诗和杜诗的选本都很少选这首诗。其实这首诗的艺术成就并不低于为人们所称道的《秋兴》、《咏怀古迹》诸篇。传统的欣赏标准是无一字无来处,是一饭之间未尝忘君。而这首诗动人的地方正在于它无一字有来处,在于把深情厚意寄托在一只微小的燕子身上。它完全不同于那些从概念出发的、以物喻理的咏物诗。也不同于那些摹拟象貌、堆砌典故的咏物诗,诗人在这首诗里完全摆脱了机械的比附,不刻意于追求外形的相似,而是抓住事物最突出的特征,通过内在联系,把人的感情赋于物,使物我达到契合无间的境界,这就是深沉的寄托—杜诗沉郁风格的另一特点。在这首诗中,诗人眼中隐藏着燕子的多情,燕子的眼中又隐藏着诗人的不幸,燕子与诗人的差别仿佛在诗中消失了,从整个画面中只能发现那倾诉不尽的辛酸、诗人颇倾的形容,以及一颗苦难的心的低语。杜甫之所以为大诗人,正在于他对人生的悲欢离合、甘苦哀乐感受得深刻而真切,善于敏锐地捕捉那些最感人的形象,并细致人微地再现它们。而善于描绘自然万物的诗人,同时也就是技艺高超的自画像大师,他一草一木中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