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是历代词人经常吟咏的话题。不论是北宋,还是南宋,在所有的节日中,以元宵最为热闹,也以元宵最为人所重。而在国破家亡之时,这个节日又最容易引起人们对往昔繁盛的追忆,最易牵动人们的故国之思。
全词起笔“蕙花香也。雪睛池馆如画”,即沉入了对过去元夕的美好回忆:兰蕙花香,雪霁天晴,亭台楼阁之中池波荡漾,街市楼馆林立,宛若画图,尽是一派迷人景象。极度地渲染了元宵节日氛围。“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春风和煦,酒旗飘拂,笙箫齐奏,仙乐风飘。据载,宫中曾做五丈多高的琉璃灯,又地方进贡之灯“或以五色琉璃而成”。那令人陶醉的音乐,那壮观的灯市,使词人忆起如昨天一般。
“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而今”二字是过渡,上写昔日情景,下写当日元夕景况。“灯漫挂”,指草草地挂着几盏灯,与“琉璃光射”形成鲜明的对照。“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既写此夕的萧索,又带出昔日的繁华。“暗尘明月”用唐苏味道《上元》“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诗意。以上是从节日活动方面作今昔对比。“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今昔不同心情的对比。蛾儿,即闹蛾儿,用纸剪成的玩具。写当日的元宵已令人兴味索然,心境之灰懒,更怕出去观灯了。这种暗淡的心情是近些年来才有的,是处境使然。
下阕“江城人悄初更打”,从灯市时间的短促写今宵的冷落,并点明词人度元宵所在地——江城。下面数句直至词末,一连用了“问”、“但”、“待把”、“笑”等几个领字,一气直下,写出了自己内心的悲恨酸楚。“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用倒装句法,提出有谁能再向天公借来繁华呢?“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词人剔除烛台上烧残的灰烬入睡了。梦中那辚辚滚动的钿车、佩戴香罗手帕的如云士女,隐隐出现。
“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以最精美的吴地的银粉纸,把“旧家风景”写成文字,以寄托自己的拳拳故国之思。银粉砑,碾压上银粉的纸。旧家风景,借指宋朝盛事。听到邻家的少女还在倚窗唱着南宋的元夕词。现在居然有人能唱这首词,而这歌词描绘的繁华景象和“琉璃光射”、“暗尘明月”正相一致。心之所触,心头不禁为之一动,略微感到一丝欣慰,故而以一“笑”字领起。但这“笑”中实在含有无限酸楚。,因为“繁华”毕竟是一去不返了。
这首词风格较为自然,词意始终在流动中,无一凝滞。但是在顿挫中显流动,于追琢中出自然。对过去元夕的铺叙作者不惜篇幅,不惜浓墨重彩,或直接描绘,或间接叙写,或通过梦境加以再现,着力处皆词人所钟之情。
“诗家清早在新春。”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在严冬方尽,余寒犹厉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春天来临的消息,哪怕只是一点新绿,一声鸟啼,那种惊喜之情是自不待言的。杨载的这首绝句,正是久冬逢春之时欣喜心情的表露。
“城雪初消荠菜生”点出地点和时令。“城”这里指元代京城大都,是当时的政治中心。在中国古代封建士子们的眼里,京城往往负载着他们的政治希望,仕途的沉浮荣辱往往决定于停驻京师或是离开京师。因此这个地点的深层意蕴决不能轻易忽略。“初消”指雪刚刚消完,或许还有一些残留。但严寒再也不能笼罩大地了。不是吗?几处丛生的荠菜已经冲破开始酥松的冻土,崭露出勃勃的生机。可能它还很微弱,但在满目萧瑟的初春之际,任何一点新绿都是生命勃发的象征,都蕴含着无尽的希望。所以这个细节也不能忽略。
“角门深巷少人行”以环境的寂静落寞,说明诗人境况的冷落。“角门”指偏门,是诗人到达京师后的寓所之门。“深巷”指偏僻的小巷。有元一代,儒士的地位、出路和境遇始终是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在起用儒士为官的问题上存在着民族歧视,以及与此有关的权力分配的不平等;元代的科举又时行时废,科举制度本身又有诸多不利于汉族士子的规定。因此,汉族士子进仕的机会非常有限。杨载自幼博览群书,期待“应有声名达帝前”,但直到四十多岁才以布衣召为国史院编修官。故而初到京师,门前冷落,大有“贫在闹市无人问”之慨。
然而,就在这寂寞寥落的偏僻小巷里,突然“柳梢听得黄鹂语”,一声清脆的鸟鸣,从柳梢枝头传了下来,打破了所有沉寂。黄鹂本无情,此时却有语。这与其说是黄鹂的鸣叫,倒不如说是诗人发自内心深处的一声欢呼:尽管自己仕途艰难,但现在不是已经奉诏进京了吗?希望就在眼前!“此是春来第一声”把诗人心中那惊喜之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到处莺歌燕舞”固然更为繁华热闹,但已经没有“春来第一声”的新鲜感了。唐代诗人韩愈《春雪》诗中“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两句,形象地刻画了刚刚感觉到春天来临之前的心理状态。些微淡淡的绿芽,就使人又惊又喜,何况第一声鸟鸣呢!更何况是善解人意的黄鹂呢。唱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声欢呼呢!
杨载所著《诗法家数》一书,曾提到写景要“景中含意”。本诗所设之景,无一不是诗人内心情感的流露,的确达到了“景中含意”。“景中含意”也就是情景交融。这首绝句淡淡写来,似乎毫不经意,但兴象自然,意境优美,深得唐人三味,称得上是元代“宗唐 ”风气中成功的作品。
这是王国维最有名的一首词,其隐喻多义的文学意象、自然流露的哲理思致和悲天悯人的意识形态,在《人间词》中最具代表性。
判断一首词有无言外之意,要看作者的身世经历和思想状态,还要看他所处的时代大环境,更要看作品本身的口吻和姿态。为什么说这首词不是一首传统性质的思妇之作,而是包含了哲理与意识形态之隐喻的作品?因为,当我们读到“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这一句的时候,会强烈感觉到: 那“陌上楼头”之辽阔广泛,那“尘中”的痛苦,“老”的悲哀,都已超越了思妇的狭窄范围;那种悲天悯人的感情和对世界透彻的了解,已不属于作品中的思妇而属于作者本人了。当有了这种感受,再品味整首词就会发现,这首词几乎每一句都包含隐喻之义。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这是写思妇居住的环境。古人常以居处之高来象征楼内人的高洁与脱俗,所以这是在烘托人物形象。“临大道”,是为引出下一句“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轻雷”是指大道上的车马声。杜甫《乐游园歌》云 “白日雷霆夹城仗”,李商隐《无题》诗云 “车走雷声语未通”,都以雷声形容大道上的车马声。“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的是思妇,那是一个孤独寂寞的美丽女子,站在高楼上盼望爱人归来,颇有温庭筠《望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的意味。如果我们单从这个角度看,则这上半阕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思妇词。
下半阙“一霎车尘生树杪”的意思是说:楼上的思妇注意着远方驰来的每一辆车子,希望有一辆是她爱人乘坐的。但那些车子都没有在楼前停下,而向前驰去,只留下令人失望的车尘。所谓“尘”,其实是一种污染。那京洛的尘土是用来比喻世俗污染的。楼外的行人固然避不过,楼上的观察者也避不过。
“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之辽阔广泛,那“尘中”的痛苦,“老”的悲哀,都已超越了思妇的狭窄范围;那种悲天悯人的感情和对世界透彻的了解,已不属于作品中的思妇而属于作者本人了。“老”字,有零落凋伤的意思。你可以是清高的也可以是理性的,但是只要你没有割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所爱和所关怀的人和事,你就无法摆脱同他们一起零落的命运。所以,此句是出自苦难众生的叹息,是自古至今所有善于观察人生却无力把握命运的智者的共同悲哀。此句颇似辛弃疾的《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词中“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傍晚时下起雨来,明天大街上将到处是污水与泥泞,路人将如何行走?纵观整个人类的历史,不也一样贯穿着许许多多无常的变化吗?此句极着力,极曲折。用意难明,焉能谓之“不隔”?虽然“隔”,亦不失为佳作。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是老庄之徒,他们总是站在高高的云端,讽刺嘲笑这个世界的庸常和忙碌;另一类是儒家之徒,他们从感情上与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从理智上又不接受这个世界的肮脏,他们致力于改变世界,却又常常遭受到沉重的甚至致命的打击。王国维属于后一类。他在词中登高望远,但他的视线永远关注着人间而不是天上。
从高楼俯视大道,会产生这么多联想,大概也只有王国维这种兼有诗人和哲学家气质的人才能做到。其实他还写过一首咏蚕诗,诗中说,蚕辛辛苦苦操劳,繁殖子孙,然后再“辗转周复始”,它这一生到底为什么呢?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人活着到底为什么”的问题。人之不同于其他生物,是因为人有理想而且有实现理想的智慧。但人的短暂一生往往不但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还要忍受许多苦难。这当然是一种悲观的人生观,也许是应该被批判的。但须看到,王国维的这种悲观正是由于他对人生的极度执著造成的。楼中那个窈窕女子,尽管楼外有“轻雷”的噪音,有“树杪”的车尘,有“薄晚”的风雨,有“明朝”的流潦,但她所关怀、所期待、所爱的,仍然都在楼外的大地而不在飘渺的虚空,她与大地上的那个世界始终休戚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