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题王宰画的诗,原作没有传世,然而由于杜甫熟悉王宰的人品及其作品,通过他的神来之笔,仿佛为后人再现了这幅气势恢宏的山水图,诗情画意,融为一体。
首四句先不谈画,极力赞扬王宰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他不愿受时间的催迫,仓猝从事,十日五日才画一水一石。只在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后,胸有成竹,意兴所到,才从容不迫地挥毫写画,留下真实的笔迹于人间。这是大家风度,笔墨自然高超。然后诗人进而描写挂在高堂白壁上的昆仑方壶图。极西的昆仑和极东的方壶对举,山岭峰峦,巍峨高耸,由西至东,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纵横错综,蔚为壮观。画面空间非常辽远广阔,构图宏伟,气韵生动,给人以雄奇壮美的感受。“壮哉”一词,表达了诗人观画时的美感体会和由衷的赞叹。此图不是某一山岳的实地写生,而是祖国崇山峻岭在艺术上集中的典型概括,带有中国山水画想象丰富、构图巧妙的特色。
中间五句,杜甫从仄声韵转押平声东、钟韵,用昂扬铿锵的音调描摹画面上的奇伟水势,与巍巍群山相间,笔墨酣畅淋漓。“巴陵洞庭日本东”句中连举三个地名,一气呵成,表现图中江水从洞庭湖的西部起,一直流向日本东部海面,源远流长,一泻千里,波澜壮阔。诗里的地名也不是实指而是泛指,是艺术上的夸张和典型概括。“赤岸水与银河通”和“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凉州词》)有异曲同工之妙,江岸水势浩瀚渺远,连接天际,水天一色,仿佛与银河相通。这里形容水势的壮美,与上面描绘山势的雄奇相呼应,山水一体,相得益彰。“中有云气随飞龙”句,语意出《庄子·逍遥游》:“姑射山有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书也有“云从龙”的说法。这里指画面上云气迷漫飘忽,云层团团飞动。诗人化虚为实,以云气烘托风势的猛烈,使不易捉摸的风力得以形象地体现出来。笔势自然活泼。在狂风激流中,渔人正急急驾舟驶向岸边躲避,山上树木被掀起洪涛巨浪的暴风吹得低垂俯偃。“山木尽亚洪涛风”,着一“亚”字,便把大风的威力表现得活灵活现。诗人着意渲染风猛、浪高、水急,使整个画面神韵飞动。
以下是介绍这样巨大的艺术魅力产生的原因。诗人进一步评论王宰高超的绘画技巧:“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诗人高度评价王宰山水图在经营位置、构图布局及透视比例等方面旷古未有的技法,在尺幅画面上绘出了万里江山景象。“咫尺应须论万里”,此论亦可看作诗人以极为精炼的诗歌语言概括了中国山水画的表现特点,富有美学意义。诗人深为这幅山水图的艺术魅力所吸引:“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诗人极赞画的逼真,惊叹道:“不知从哪里弄来锋利的剪刀,把吴淞江水也剪来了!”结尾两句用典,语意相关。相传晋代索靖观赏顾恺之的画,倾倒欲绝,不禁赞叹:“恨不带并州快剪刀来,剪松江半幅练纹归去。”杜甫在这里以索靖自比,以王宰的画和顾恺之的画相提并论,用以赞扬昆仑方壶图的巨大艺术感染力,写得含蓄简练。
这首歌行体诗,写得生动活泼,挥洒自如。诗情画意融为一体,让读者不知道何者是诗,何者为画,两者结合得天衣无缝。清代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可见杜甫题画诗历来为人称道,影响很大。
张岱是一位负奇才的杂家,他在戏曲方面造诣尤深,同时,他又是一位戏曲作家,可惜其戏曲作品未能流传下来。张岱写戏,不过是偶然为之,所谓“游戏词场”,但他酷爱戏曲艺术却是显而易见的。文章回忆了作者在崇祯二年(1629)路过镇江金山寺,兴致大发,即兴表演韩世忠抗金戏剧的故事。文中通过细致描写一位老僧的一连串动作,展现出了被惊醒的僧人们惊疑不定、惊喜交加的复杂情绪。全文语言流利畅达,刻画细腻传神。
首先,是人的情绪非常之好,停舟江口,月光溶溶,江涛漭漭,因之才有“余大惊喜”之情绪。于是乘兴又开船游于江上,这个乘兴,当是忽发奇想的第一契机,时至二鼓,来到大殿前,景致又自不同:四围寂寂,月光如霰。这又是一个刺激,人的情绪更加兴奋。其次,也是更主要的,是由于金山寺这个特定的地方,古往今来,就是征伐麈战之处。油然间,作者想起了与京口有关的历代兴亡遗事:王濬楼船,旧垒神鸦,京江怒涛,金山战鼓,……当年韩世忠,梁红玉就是在这里以八千兵勇大败兀术金兵十万。因而,作者遂有“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之想。张岱在金山寺演的戏,名目不详,内容是很清楚的,后世京剧中有《战金山》,又叫《黄天荡》,都是取材《宋史》韩世忠本传及《说岳全传》,《双烈记》传奇的。张岱金山夜演的或即《双烈记》传奇的选出,亦未可知。
当时作者是赴兖州途经镇江,参读《陶庵梦忆》卷四之《兖州阅武》中有“辛未三月,余至兖州”的话,可知此行历时不短。由此推测,作者大概是在游历访古。金山夜戏演的是武戏,到了兖州又有阅武之举,这隐约透露出作者这一时期对国力不支所感到的忧虑,联系明亡后他对故国的深沉怀念以及“披发入山”,不与满清统治者合作的气节,颇有助于了解张岱其人的思想。
张岱为文,似无意于感人,然每每于寻常细寓的娓媚道来中,洋溢着深沉的情感,无论欢愉愁苦,都令人心驰神往,抚玩无厌。他特别善于点染,常常是在片言只语中传神入化。此则中写江上景物笔调十分别致:“月光倒囊入水”的“囊”字,“噀天为白”的“噀”字,都是神来之笔,颇耐寻味。特别是写老僧夜起看戏的一段,更令人叹为观止。写得一老僧活脱脱如在目前,一寺僧人便尽在眼底了,是谓一笔作百十笔用也。读张岱文,须特别注目于类似的筋节窍髓,其妙处每每在此。
李白的《游泰山六首》为连章古诗,其中每一首都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审美境界,而全诗六首从整体上展示了更广阔、更深邃、更完美的意境,描绘了一座雄浑壮丽的自然之山,一座奇异可感的神妙之山,令人体悟到这是寄寓着作者人生理想、人格向往的情感之山,心灵之山。泰山方圆四百多公里,体势宏大,“意想之所至,皆山也”(张俯《岱志》)。其景观雄奇、险绝、曲幽,奥旷之特色俱臻。仅以登山中轴线而历,从王母池、一天门、中天门、南天门、天街至玉皇顶,再及日观峰、月观峰,沿途凡峰崖,涧谷,泉瀑,奇松怪石,名禽异花,云岚烟雾极目难尽,即或为长文,亦觉语白言乏。而李白在《游泰山六首》中却能以超然的宇宙观和独特的时空透视,目揽泰山万象平方寸,驰思结韵平毫端,以写意山水笔法绘出了有声画卷,显示了李白诗歌独有的豪放风格。
全诗开头,“四月上泰山”,看似平叙交代时间,却暗蕴泰山时令奇观背景。公元742年(天宝元年)暮春时节,李白佩剑挂芦,抱琴捋袂。从王母池开始登山了。“石屏御道开”,眼前的泰山诸多峰峦如同扇扇屏风,次第打开,一条帝王封禅时开辟的御道豁然而现。古御道有十几里之长,逶迤出没平峰峦涧谷之中。诗人没有白描峰回路转。而是以遥思当年唐玄宗封禅时的登途盛景赋笔。“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马迹绕碧峰,於今满青苔。”万千山壑、涧谷、碧蜂仿佛都在尾随着皇帝御车马队的驰骋而飞动起来,寥寥几笔就形象地表现了泰山山势“高远”而曲折盘旋上升的生动情态。如果说盘道弯弯,层峦尽染是诗人对登山起步景色的几笔渲染的话,接着诗人采用散点透视的视角,移步换景,从不同层次以不同的“皴法”向读者描绘了沿途山水的奇险幽秘。登泰山至中途,过中天门,曲折的盘路便为天梯般的石阶代替了。仰望两侧,悬崖千仞,“飞流洒绝,水急松声哀”,“北眺 嶂奇,倾崖向东摧”。泉水若“飞”,峰崖之高绝可见,巨岩累接,险峻难以登攀之状可想。泰山的高泉飞流,不似庐山瀑布“静态”地“挂前川”,而是遇崖迭挫,进溅成珠,泼“洒”在层层悬崖之上,又聚汇成流潜入深谷,水声也就融入松涛呼啸之中了。这是泰山独特的山水景致。向北望去,山峦如扇、如柱、如剑、如兽,千奇百怪,那处处悬崖都像要向东面歪倒下去,令人心僳。诗人顺手拈来“倾”“摧”二字,泰山之高险便活现了。诗人视点又下移到涧谷,只见大大小小的岩洞嵌进崖壁,“洞门闭石扇”,巨石宛如扇扇石门又将洞府封掩起来。涧谷中岚气凝结成的云团荡漾,急流、松涛在神秘的山谷中反复回馈延绵如雷。这云雷,就像是从地底下直冒出来。“地底兴云雷”,诗人摹景拟声,形象地衬托出泰山山涧之深之奇。这又像山水画中的“深远”意境了。
诗人如同一位业务娴熟的导游,指引读者从登山所处的不同位置,不同的视角欣赏泰山千姿百态的奇景,可谓步步佳境。攀爬十八盘,登上寓天门,过天街,至极顶,“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才真的进入“如出天地间”的大境界了。东攀日观峰,“登高望蓬瀛”,“海色动远山”,诗人看到的是“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日观峰下的“云海”连接洋洋东海,与泰山融为一体,极写泰山之阔大。伫崖北眺,只见“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李白这里没有用摹写“黄河万里触山动,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那样壮大奔放的笔势,而是以线纹式的绘画手法表现了黄河的另一种“窈窕”姿态。这既有黄河下游平缓铺流的真实依据,也是从视觉形象上反衬出泰山之高。诗人抬头平视,丛峦迭嶂之上“长松入霄汉,远望不盈尺”,虽是写远望视点之实,却绘出了泰山“平远”奇逸之景。俯瞰脚下,则是“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历”,自下登山所仰见的万千巨大峰峦,从这极顶望下去,却变得像人头“攒聚”在—起,而条条涧谷更显得深不可测,令人大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受。值此,诗人“精神似飞扬”,“如出天地间”,身心完全融化在无垠宇宙之中,神思驰骋,襟怀浩荡,不禁张开双臂,“天门一长啸”。这长啸令群峰震撼,这长啸令云雾顿开,这长啸令“万里清风来”。至此,一位逸态凌云、吐纳天地精华的诗仙屹立泰山极巅的傲岸形象跃然纸上。一千多年过去,李白“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便成了泰山山顶的一大人文景观,令后人登此也要或有所体悟,或附庸风雅地“长啸”一次了。
如果仅以上所析,诗人对泰山的描绘或只可作山水诗高手而论,然而《游泰山六首》更独具艺术特色的是,李白借助泰山神话传说,在诗中幻化出一个情节生动,亦真亦幻的泰山仙境,大大丰富了诗的内容,拓展了诗的意境,增强了诗的艺术感染力。泰山历来有神仙出没的传说。《列仙传》曾载仙人稷邱君为“泰山下道士”。《神仙传》传说汉孝武皇帝巡狩泰山曾遇“泰山老父”,头上白光数丈,寿三百岁。秦始皇羡慕的仙人安期生,更是怀揣“不死药”往来平泰山和东海仙山之间。传说中的神仙人物惝恍渺冥,泰山的山水雄奇神异,诗人将二者融为一体,就越发增益了诗意的一种朦胧虚幻色彩,并由此诱使人们去憧憬神话中的细节,去品味其中的绵绵幽情。
诗人登上高高的南天门,东望蓬瀛仙岛,遐想联翩,似乎真的看到仙人居住的金银宫阙,在大海波涛中“银台出倒景,自浪翻长鲸”。心弦激荡,仰面长啸,回响遏云,打破了天宇的宁静。“玉女四五人,飘飘下九垓”,佩玉鸣环,皓齿微启,向李白亲切致意。大概酒仙大名已声闻仙界,玉女赠给李白一杯流霞仙酒品尝,又似乎是在探问:谪仙何故不再来修行,像我们一样自由自在!“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李白长揖感谢且显窘容。这“自愧”不知是谦辞,还是有难言之隐。“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诗人竟有点要放弃世事烦恼,随仙人而去的意思。这表明了仙女的不期而至牵惹了李白的思绪。李白在泰山之巅边赏景边思索之际,偏偏又遇到了一位“方瞳好客颜”的羽衣仙人。“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仙人没有同他说话,只赠给他一卷仙书,即消逝在云霞之中了。诗人拾起仙书翻阅,“其字乃上古”,如同“鸟迹”一般,“读之了不闲”,不知所以。李白想等仙师归来指点迷津,等了半天,可“从师方未还”,唯有“感此三叹息”。虽然求仙难,泰山美景却尽可赏心悦目。李白登上日观蜂,“凭崖览八极,日尽长空闲”,“举手开云关”,远观黄河玉带,正在惬意无限之际,不知何处又转来一位“绿发双云鬟”的小仙童,竟然“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诗人刚刚平静的心绪又被打乱了。他想自己二十多岁辞亲仗剑远游,至今又是二十多载,年华蹉跎,朱颜已谢。仕途理想既然不能实现,那就只好寻求捷径修仙了。“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仙童已倏忽逝去。但仙童的莞尔一笑却给李白留下一个不小的刺激,他真的要尝试一下修仙了,第四首诗如同使用蒙太奇手法剪接进了李白曾有过的修仙体验,描绘了一段美妙的幻境。李白确曾跟随著名道士吴筠同隐剡中,“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也曾“吟诵有所得”,出现过“众神卫我形,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的幻觉。此时登泰山他仿佛就是“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的仙人了。朦胧之中,诗人在山巅看到东海巨灵之鳌背负蓬瀛仙山飘动,仙人居住的金银宫阙在海水中浮出倒影,巨鲸搅起冲天海浪,面且听到天鸡鸣叫。诗人回眸山顶,“山花异人间,五月雪中自”。泰山高耸入云。虽已近五月,山顶依然白雪晶莹,山花竟然在雪中绽放,人间不会有如此美景。天上乎,人间乎,真幻难分。诗人似乎要安下心来修仙了。他自慰“终当遇安期”,教他“於此炼玉液”,并能得到“不死药”,也能骑鹤“去无云中迹”,“高飞向蓬瀛”。
至此,李白泰山遇仙的“故事”看来就要结尾了。不料诗人又宕开一笔,另辟出第六首诗群仙夜娱的一幕,不仅泰山仙境描写的更加完整真切,而且把诗人复杂的情感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泰山之夜是那样幽秘,诗人怀抱绿绮名琴,漫步青山野径。“山明月露白”“夜静松风歇”,“玉真连翠微”。松涛平息,仙人的宫观掩映在苍翠之中,月华为山野披上一层透明的轻纱。诗人窥见众仙人在山巅开始了自己的夜生活:“处处笙歌发”,“想象鸾凤舞,飘飘龙虎衣”。“寂静娱清辉”,寥廓苍穹在屏息静听着自由的生命唱出的颂歌,高悬的明月好像仙人们的灵魂之光,也照射着诗人的心灵。李白此时已融进了仙人世界。“恍惚不忆归”,他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他也不愿意归去。他望见匏瓜星在闪烁,银河就在头上,几可摸到织女的织布机。诗人盼望天不要再亮,仙境不要再消失。“扪天摘匏瓜”,诗人举手向河畔,干脆要把匏瓜星摘下,急切之中却误摘了织女星,天还是亮了。仙境消失了,泰山秀姿依然,五彩祥云飘荡在晨曦之中。“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诗人的仙境之旅戛然而止,仙引、问仙、学仙、慕仙的思绪统统被晴明消蚀了,只留给诗人些许失意甚或现实的思考:通过求仕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是艰难的,没有权势者举荐,只靠自己的努力无法实现;求仙也是艰难的,因为仙人并不真的存在;可是泰山这样的人间“仙境”却常有,在这样的仙境中大可让自己的情感自由驰骋,无拘无束,尽情享受精神的愉悦。
《游泰山六首》在李白全部诗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当可与《蜀道难》《将进酒》等名篇相媲美。其突出的艺术特色是以游仙体来写山水诗,形成了完美的独特的诗歌创作范式。自《诗经》以后的中国诗歌创作逐渐形成两脉各显神彩的文学传统,一是自楚辞演进而来的表现游仙内容的诗歌,一是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山水诗歌。前者描绘出仙人和仙境的美好的艺术境界,多以寄托作者或政治理想难酬或愤世嫉俗的隐逸情怀;后者则以自然山水以及附丽平山水的自然现象和人文景观作为描写对象,抒发诗人的喜怒哀乐、愁闷悲慨等各种情怀。自刘宋谢灵运山水诗起,将游仙内容与山水诗相结合,偶有所见,但未为大观。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似乎曾有这样的尝试:“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想象昆山娄,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尽得养生年。”虽不乏情致,但诗中的“昆山姿”“区中缘”“安期术”等仙人仙境的化用,不过是为诗用典增致,尚不能称为—种独特风格。而李白则集游仙与山水二体之长为一体,在《游泰山六首》中形成一种新的构思风格。诗中既用雄健粗放的线条和鲜明的色彩勾勒了泰山壮丽开阔的艺术画面,又将游仙诗中常用的人物(玉女、绿发青童、安期生等),事典(巨鳌负仙山、仙人居住金银台、仙人饮流霞等),语汇(九垓、清斋、裂素、玉液、瓠瓜等),结合泰山神话传说,重新演绎描绘出仙人与仙境的新鲜的艺术形象,构思出诗人与仙人交往的生动故事情节。诗中既有仙境不同时空的具体情景描写,又有情节发展的连贯性,从而造成了强烈的美感和生动的形象。而这种美感和生动形象又是叠印在泰山神妙山水的真实背景上的,这不仅增强了诗歌飘渺奇逸的意境之美,而且使人有一种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艺术感受,其艺术效果就大大超过了其他以泰山为题材的山水诗作。
与以游仙写山水的构思风格相匹配,在《游泰山六首》中,诗人采用了山水实景与仙人仙境两条发展线脉绞结起伏,交相显隐的结构形式,展现了作者进行艺术构思的别具的时空意识。中国传统的诗歌抒情表意方式是在外象之中寻求心灵的对应物,借以实现感情的外化,使情意与物象构成默契。李白在这里的感情外化的对应物,不仅是实际的泰山山水景物,又是虚构出的仙境景物,二者组合在一个艺术整体中,共同完成一个艺术使命:传达出诗人游泰山的深层情怀。诗人笔下的实景以“四月上泰山”的登程总领引起,一线贯穿全诗六首。或写全景,或写局部,或用特写,笔势纵横,重染淡抹,舒缓有致,气象阔大神奇而又气韵贯通。但通读全诗六首,读者又感觉到诗中的山水描绘分明是在构建出一种大的环境氛围和场景转换,成为仙境赖以产生和情节发展的底素、背景和烘托。诗人笔下幻化出的仙境和仙人的活动景况,则以遇仙、仙引、思仙、学仙、慕仙的一条情节线索曲曲折折穿行在诗人描绘的泰山实景之中。作者在诗中表现出的或自由舒放、或惊异迷惘、或无奈失望等复杂的情愫则融化进实景幻景线脉的绞结之中,起起伏伏释放平虚实真幻之间,不仅多层面地展示了诗人的内心世界,而且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谐振着诗人情感的律动,唤起山水境界中类似的审美心理,并引发对世事人生的无穷品味。
《游泰山六首》独特的艺术构思和结构不但是连章古诗的精巧写法,又是李白写作此诗时特殊的情怀背景所致。李白是一个怀有“鸿鹄”之志者,他的抱负是很大的。他希望做帝王的辅弼大臣,在政治上有赫赫的建树。但由平他不肯向权贵“摧眉折腰”,只能是封建制度下的牺牲品。李白《游泰山六首》,既从表层诗境上展示了泰山山水和神仙仙境之美,又蕴含着萦平李白心底的矛盾彷徨情绪。泰山雄刺云天,登山目尽长空,凭览八极,或“举手开云关”,或“天门一长啸”,既是诗人傲岸、狂放性格的自然表露,也是诗人长期压抑下的慨愤不平在寥廓宇宙中的暂时放解。但这种性格表露和情绪放解与潜存心底的壮志难酬的情结又不时产生反差和碰撞。因而诗人运用或夸张、或险奇、或清丽的语言幻造出的仙境仙人虽然极具魅力,但并没有表现出诗人追求仙道的挚诚和狂热倾向。相反,诗中时隐时现的却是那种追求自由人格、追求宏大理想而不得实现的心境,有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叶燮《原诗》)的味道。全诗每一首大抵都是由实景入幻境,又由幻境结尾,若连缀起来,就可以品味出诗人是以奇思妙想遣怀去闷,在恍惚迷离的幻境中寄托自己的情思。从诗中可见,诗人对玉女“仙引”的回答是“自愧非仙才”,仙人指点门径的仙书是“读之了不闲”,“感此三叹息”,诗人欲与仙人攀谈,却“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即使想跟仙人“练玉液”,得到“不死药’,与仙人同娱同乐,但最终结果却是“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诗人憧憬的自由驰骋的美好仙境,在全诗的结尾却是以“坐相失”的遗憾现实而结束。诗中所要表达的意旨不正是诗人彷徨无奈的惆怅情绪吗?如果联想李白在四月登泰山后的秋天突然奉诏入京,竟然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就更会体会到本诗这一意旨了,《唐宋诗醇》曾评李白此诗“若其体近游仙,则其寄兴尔”应是很有见地的。只不过由平李白生性狂傲,胸怀旷达,遇事愤而不怒、愁而不苦,加之诗风飘逸豪放,诗中的意旨不像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那样直白,“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叶燮《原诗》)罢了。
一个歌妓自叹身世命运,作者代为立言,作此词。
上片描写女主人百无聊赖且心事重重之情状。闲弄筝弦,并非弹奏乐曲,而是一种近于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由此正可见其情绪之不佳。懒系衣裙,不施铅粉,同样见其忧伤之心情。第二句之“见天真”是说她美貌,第三句之“事还新”是说她聪颖。然而,尽管女主人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但她以前的经历和当前的处境,却都是不能尽如人意的。过片一联,概括表述她的不如意事——“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情人”。酒,只是一种指代之词,不得好酒喝,就是没有好日子过,这使他惆怅、怨恨。“难值有情人”,恐怕是她最沉重的心事,因为遇不到有情有义的男人,她就得不到依靠,将来的生活也就得不到保障。然而,这又谈何容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小姐妹们早就把这方面的经验总结出来了。青春易逝,好景不常,瞻前顾后,忧心忡忡,最后,女主人只能自叹命薄、自伤情多——“可怜虚度琐窗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