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组诗载于《全唐诗》卷七百一十七。“己亥岁”这个醒目的诗题,就点明了诗中所写的是活生生的社会政治现实。
安史之乱后,战争先在河北,后来蔓延入中原。到唐末又发生大规模农民起义,唐王朝进行穷凶极恶的镇压,大江以南也都成了战场。这就是所谓“泽国江山入战图”。诗句不直说战乱殃及江汉流域(泽国),而只说这一片河山都已绘入战图,表达委婉曲折,让读者通过一幅“战图”,想象到兵荒马乱、铁和血的现实,这是诗人运用形象思维的一个成功例子。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这两句首先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征伐不断,民不聊生的乱世图。首句中的“泽国”,即指江汉流域。这一句说汉江流域都被画入了作战图,言外之意就是说战火已经从大江以北蔓延到了大江以南。由此,一个到处打仗的乱世就被形象地描绘出来了,然而表达上却含蓄委婉。次句通过刻画乱世中百姓的普遍心理,反映他们流离失所,无以为生的情形。“樵”指打柴,“苏”则为割草。在和平的年代,这本是两种极为艰辛的生计,根本谈不上什么快乐。但是如今,它们却成为百姓心目中的一种理想生活。为什么呢?因为在眼下这样的乱世,能给以打柴,割草平安地活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然而即便是这一卑微、渺小的要求,对于百姓来说仍然是一种奢望,当真要让闻着落泪,见者伤心了。这一句只七个字,描述的事情也极为简单,但是语意却几度转折,不得不让人佩服诗人的写作功力。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里“封侯”之事,是有现实针对性的:公元879年(乾符六年,即“己亥岁”)镇海节度使高骈就以在淮南镇压黄巢起义军的“功绩”,受到封赏,无非“功在杀人多”而已。令人闻之发指,言之齿冷。无怪诗人闭目摇手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了。一个“凭”字,意在“请”与“求”之间,语调比言“请”更软,意谓:行行好吧,可别提封侯的话啦。词苦声酸,全由此一字推敲得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更是一篇之警策。它词约而义丰。与“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张蠙《吊万人冢》)之句相比,字数减半而意味倍添。它不仅同样含有“将军夸宝剑,功在杀人多”(刘商《行营即事》)的现实内容;还更多一层“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李白《战城南》)的意味,即言将军封侯是用士卒牺牲的高昂代价换取的。其次,一句之中运用了强烈对比手法:“一”与“万”、“荣”与“枯”的对照,令人触目惊心。“骨”字极形象骇目。这里的对比手法和“骨”字的运用,都很接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惊人之句。它们从不同侧面揭示了封建社会历史的本质,具有很强的典型性。前三句只用意三分,词气委婉,而此句十分刻意,掷地有声,相形之下更觉字字千钧。
这组诗以干支为题,以示纪实,明确表明了对现实的批判态度。全诗概况地写出了战争对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和浩劫,以冷峻深邃的目光洞穿千百年来封建战争的实质,写得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蓟中指蓟城,在今北京市大兴县西南。高适于公元752年(天宝十一年)春南返封丘,写下了这首诗。
诗一开篇,就以“沙漠”、“塞垣”这样特有的塞外景物,勾勒出一幅浩瀚伟岸的典型图画。接着以“策马”、“长驱”和“登”这三个动作,勾画出一个挥鞭驰骋、飞越大漠、慷慨激昂、勇赴国难的英雄形象。
三、四句,则写诗人登上塞垣的所见:映入眼帘的,是衰草遍地、寒风呼啸的“萧条”荒凉景象;纵目远眺,只见“白日”昏暗,寒云苍茫,天地玄黄。开始四句叙事写景,以白描之法大笔勾勒,境界阔大,人物虽尚未出场,但通过“策马”“长驱”的壮烈之举,落日黄云的苍茫之色,特别是“落日何萧条”句中的“何”字,突出了主人公的感慨之深,忧愁之重。
“一到征战处,每愁胡虏翻”,这两句既是由前面的叙事写景到下文议论抒情的转折,又是具体揭示前文“边城何萧条”的原因:征战不息,原来是“胡虏”的反叛造成的,同时也暗示对安禄山以“边功市宠”,引起战端。据《通鉴·玄宗天宝四载》记载:安禄山欲以边功市宠,数侵掠奚、契丹,逼得“奚契丹各杀公主以叛。”可见天宝时期东北边境的“边患”,主要是安禄山进行不义战争造成的。尽管当时安禄山手握三镇雄兵,是被唐玄宗封为东平郡王的显赫人物,而高适“栖迟一尉”,人微言轻,对此倒行逆施却已难捺愤怒,因此感情的激流勇掀波澜,以一强烈的反诘:“岂无安边书?”对统治者进行了强烈的抨击,同时也表现出自己安边定远的高度自信心。
史言高适“喜言王霸大略”,“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旧唐书·高适传》)对给国家、人民带来苦难的不义战争,高适坚决反对。但现实却是贤者沉沦,奸邪得志。“诸将已承恩”一句回答,包含着诗人多少深沉的愤慨!这一起一伏之中,诗人的感情又由激越转向沉痛。这样自然引出末尾两句,“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这两句各用一典,孙、吴指战国时著名的军事家孙膑和吴起,“闭门”指东汉末年大名士陈寔有感于世道黑暗,拒绝入仕,故“闭门悬车,栖迟养老”(见《后汉书·陈寔传》)。此二句含蕴的情感十分深厚强烈,有言少意多之妙。不过,第二句的“闭门”之说,是对现实极为不满的反语,其实高适对现实是十分关注的,对政治是极为热衷的。正如钟惺所评:“ 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归咎于君;‘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成恩’,归咎于臣。”“‘已承恩’三字偷惰欺蔽二意俱在其中,可为边事之戒。”(《唐诗归》卷十二)。
艺术上叙事写景,形象逼真,衬托出壮烈的情怀。议论抒情,出言深睿精警,意绪起伏捭阖,透射出诗人强烈的愤懑和不愿同流合污的凛凛风仪。全诗语言看似平淡质朴,但由于“感赏之情,殆出常表”(徐献忠《唐诗品》)同样具有摄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公元851年(宣宗大中五年)夏秋之交,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隐万分悲痛。这年冬天,他应柳仲郢之辟,从军赴东川(治所梓州,今四川三台县)。痛楚未定,又要离家远行,凄戚的情怀是可想而知的。这首诗,就写于赴蜀途中。
起句“剑外从军远”,点明这次远行的原因是“从军”,即入节度使幕府。“剑外”,指剑阁之南蜀中地区。诗题“遇雪”而作,却从远写起,着一“远”字,不仅写行程之遥,更有意让人由“远”思“寒”。隆冬之际,旅人孑然一身,行囊单薄,自然使人产生苦寒之思,又自然地使人盼望家中妻子寄棉衣来。可是,诗人的妻子已经不在人间,没有人为他寄衣了。
第二句“无家与寄衣”,蕴意精深。一路风霜,万般凄苦,都蕴含在这淡淡的一句诗中了。诗人善于用具体细节表达抽象的思念,用寄寒衣这一生活中的小事,倾泻出自己心底悲痛的潜流和巨大的哀思。
“散关三尺雪”句是全诗的承转之辞,上承“遇雪”诗题,给人“乱山残雪夜,孤灯异乡人”的凄凉飘泊之感,同时,大雪奇寒与无家寄衣联系起来,以雪夜引出温馨的梦境,转入下文。读者不妨这样联想,也许因为大雪封山,道路阻绝,作者只能留宿散关驿舍。伤痛倦极,朦胧入睡,睡梦中见妻子正坐在旧时的鸳机上为他赶制棉衣。“回梦旧鸳机”,情意是十分真挚悲切。纪昀云:“回梦旧鸳机,犹作有家想也。”用“有家想”反衬“无家”丧妻的痛苦,以充满温馨希望的梦境反衬冰冷严酷的现实,更见诗人内心痛苦之深。至于梦中与妻子相见欢娱的情景和梦后倍觉哀伤的愁绪便略而不写,留在纸外,让读者自己想象思索了。
此诗朴素洗炼,而又深情绵邈。诗用层层推进、步步加深的手法,写出凄凉寂寞的情怀和难言的身世之痛。从军剑外,畏途思家,这是第一层;妻亡家破,无人寄御寒之衣,伤别与伤逝之情交织一起,这是第二层;路途遇雪,行期阻隔,苦不堪言,这是第三层:“以乐景写哀”,用温馨欢乐的梦境反衬冰冷痛苦的现实,倍增其哀,这是第四层。诗至此,可以看出,在悼伤之情中,又包孕着行役的艰辛、路途的坎坷、伤别的愁绪、仕途蹭蹬的感叹等复杂感情。短短二十字,概括如此丰富深沉的感情内容,可见李商隐高度凝炼的艺术工力。
第一首,秋日杀,万物凋而百感集,古有“悲秋”者悲秋之萧瑟,“病秋”者病秋之隐沦,“惊秋”者惊韶华逝而年岁晏之速。少陵于此首亦融悲、病、惊,伤物残而叹自身老大难有成。
新的季节缓缓渗透弥漫并取代旧的季节,诗的境界中季节却若闻鼓而起,鸣金而息,皆是突至突离。春日瞬间吹生百草,“千树万树梨花开”。而秋日就如主刑杀的神,化片乌云持镰刀拂过这世界,在湿润和清冷中将一切带走。“雨中百草秋烂死”,仿佛秋光眩晕,零雨其濛,顿时熄灭世上一切生机,而“阶下决明颜色鲜”,此句的急转令读者仿佛忽见秋雨昏昼中一星微光,决明在雨水中颜色光鲜,居于自己青春的光景,天真地向季节的刀刃炫耀着初生的花叶。“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翠羽盖是富家华美的装饰,黄金钱更是富贵的象征,然而这不过出自小植物微弱的生命,只是瞬息的现象,决明仍“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着自身生命的秘密。越是鲜艳亮泽的颜色越是难久长而令人叹惋,仿佛拥有了润泽美好的形象,也就同时拥有了秋天的诅咒,若乐府中言:“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一待秋色深,便无复“翠羽盖”与“黄金钱”。小植物便终究是小植物,在秋风中无助地凋零,甚至来不及叹息,故言“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至此处决明之悲渐伏,而自身之悲渐起,决明之生命正如书生之生命,于人世昏暗之时独居内心一隅,经营超然的诗书,本草书中言“决明”其物有明目去翳之功,诗书亦复如是。而诗书文字之美,意象之璀璨,亦若“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在纸上无比煊赫。然而书生只是纸上的豪杰,斗室的君王,当人世之秋忽至,生命于困顿的迷宫中,也只如波德莱尔诗中信天翁,坠落甲板,“笑骂尽由人”,才大无所用,只显斯文之迂阔。“凉风萧萧吹汝急”是恒久的恐惧,“恐汝后时难独立”是残酷的烦扰。“堂上书生空白头”:“书生”是青春朝气的称名,也是受人敬仰的身份,然若所读书终未能转为功名或入世之资本,“书生”便只代表了迂腐与弱势,在吴敬梓的小说中受人讥笑老死书斋,“堂上”这一溢着书香的地点也便成了隔绝、闭塞、无能于外界的象征。而“白头”也只“空”,昔年的寒窗苦,去岁的俊逸诗,皆随头发的白色化作一片虚无。书生面向浑浊的窗外,外面的人世是无底的渊蔽,独立的出路是百绕的死结,在无尽的焦虑与无奈的尽头他将关注点暂时转向风中决明馨香的安慰:“临风三嗅馨香泣”,那香气瞬息、缥缈易逝的品质也正如他的诗,和他的生命。
第二首中,秋日的昏昏之咒由内心向外界弥漫开去,秋风洒落,而秋雨却繁腻不绝,纷纷若世之喧嚣,缥缈如病中呓语。“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整个世界都蛰伏在一片乌云之下,齐奏着同样颓然、绝望的主题,人生如飞蓬,此时亦无路。“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世界如此浑浊,物皆不辨,道者无存。古者天人交感,泾渭水之清浊不辨,应是射人世之道理毁,伦理乱也。若孔子无奈伤获麟,泾渭不辨亦是不安的征兆,带来令儒者窒息的迷阵。古者农业乃天下之本,却是“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妇田父无消息”,“禾头生耳”乃言雨中禾叶卷,如耳之形,却亦言为天下之本、黎民口粮之禾的颓丧脆弱,禾头生耳,倾听世上的呜咽而无策。而农妇田父之音亦隐沦雨中,根基之没,国难久持。“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言世之目盲,“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妇田父无消息”言世之聋哑,仇兆鳌《杜诗详注》中亦言此乃刺杨国忠恶言灾疫,四方匿不以闻。然世之风雨如晦,亦非皆由一人而起。“城中斗米换衾裯”卢注言:“疗饥急,救寒缓也”,实已非斗米、衾裯的价值问题,而是道之毁的哲学问题:“相许宁论两相值?”世之失道,国之本失其位,民苦,贤哲居陋巷而佞者塞庙堂。少陵以此市井物价之疑问,抒苦道隐之惶然,亦叹现实自身命运之不甘矣。
第三首又从广阔的外界回到自己的斗室,“长安布衣谁比数”,少陵多有自称“布衣”、“野老”之辞,实不甘也。“谁比数”可较太史公《报任安书》言“刑余之人,无所比数”,意绝之至也。而“长安”亦不过客居之地,“反锁衡门守环堵”亦是绝望之举,路穷则独守一隅,实也不过是暂时的避世,避开内心纠结无解的困愕。将烦忧锁在门外茫茫世界,门内的心还念念不忘欲与其汇合。“老夫不出长蓬蒿”,相比隐居的寂寥,更多是郁郁不平与刻意求静的痛苦。风雨中无忧无虑奔跑嬉戏的孩子却给诗中添了新鲜的颜色:“稚子无忧走风雨”。同时也带来更多的不确定,给人以忧虑的悠长:如此单纯的孩子未来能承受多重的阴霾很难说。“雨声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外界溢入的雨声和寒意又唤起心中恒久的幽灵,欲“奋翅起高飞”而复深觉身居此困厄、混沌之世。无奈而于末尾作楚吟:“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后土何时干”。仇氏《杜诗详注》中言:“日者君象,土者臣象,日暗土污,君臣俱失其道矣”。杜诗中末句常作此等疑问,他一生都似在这种等待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