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四句为一绝,这一首诗分为三绝。
第一绝一开头就交代了丝织女工所处的地理环境:“蜀山攒黛留晴雪,簝笋蕨芽萦九折。”
山是密聚的,这些阴森得形成青黑色的大山,不仅像竹笋那样攒簇在一起,而且都高得出奇,以至在这些群峰的顶尖上,闪耀着长年积雪的寒光。若站在这山巅上,还可以看到浮在云端的峨嵋、青城,都不过是和一簇簇的青黛色的蕨芽相似,它们聚在四周,多得如九曲萦回,迤逦得不着边际。诗人一开头就把在这样一个又高又险又无边际的蜀山的形势,以慑人心魄的面貌,推到了读者的眼前。山高险峻,对于游人来说,也许是美的,然而对于远离家乡而又在此受苦受难的弱女子们来说,这就无异是无法逾越的重重封锁。而这也就正是为了拘禁她们而特地选此环境的。以如此险恶的巨大环境,来专门对付这一群弱女子,则她们之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些弱女子,她们禁锢在这里,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到她们的耕地上去了。所以,她们所从事这种织丝之手工职业,就不能称之为“副业”,这也就决定她们具备了“工人阶级”的基本条件。其实,中国工业的发展,在一开始就带有封建制甚至奴隶制的色彩的。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时,工人阶级的这种状况也没有多少改变。中国工人阶级就是这样走了一千多年的历程。所以直到在中国推翻了帝制,夏衍在写《包身工》时,和温庭筠的这首诗,还是有惊人的相象。
温庭筠不愧是杰出的诗人,他一重山色,几多深情。诗人并没有把自己的思想直白地说出来,如“满街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样,虽然明白,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采用的是现实主义地再现生活的艺术手法,他只是努力地如实写出锦城这个丝织工所生活的典型环境,让读者也一同顺从丝织女工忧伤的眼光去看禁锢她们的大山。这样,他虽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因主观感情而去改变客观的真实,他只如实地当然不是自然主义地画出自然。这是因为他相信只要读者理解了丝织女工的感情,也就会读懂他的诗的。因此,要读懂像温庭筠这样的作家的诗词,就一定要设法进入到他为读者设置的特定的感情世界中去,如同诗中的主人公那样设身处地地去读,切不可采取无关疼痒的旁观态度,一看到作品中自然景物的色彩斑斓,就大呼他是唯美主义;一看到他用了“文君”、“相思”之类的字眼,就大惊是什么靡靡之音。他实在是一个最不爱空喊政治口号的作家,读读他的作品,倒不失是对于某些作品的一种纠正。
诗人在让读者对此地环境有了一个轮廓上的概念之后,就把读者的眼光引向有名的锦江,目的是让诗很快进入主题,让读者看到另一批在江边濯锦的工人的劳动。他含着泪,但却是以赞美劳动的声调唱道:“江风吹巧剪霞绡,花上千枝杜鹃血。”
“巧”,当然指的就是所濯之锦了,说明了锦的色泽、花纹,巧夺天工,出奇的美。这是赞美锦,但更是对织锦工人慧心巧手的赞美。江风吹动着这精美的锦,恰似飘动着刚从天上剪下来的彩霞;那上面的花纹,又好像是满山绽开的杜鹃花。从字面上看,写濯锦的劳动和所织出的锦之精美,是非常生动流丽的,诚如苕溪渔隐说的:温庭筠是“工于造语,极为绮靡”的。但绝不能只看到他用词艳丽,就斥之为“无异陈梁宫体”,而要看一看他所反映的思想内容。例如他的这一联,却是深情地把对工人劳动的高度赞美和对工人命运的深切同情结合在一起来写的。工人的技巧是高超的,成品是精致的,然而命运却是悲惨的。所以他把“花”和“血”有意地联系了起来。锦上的花纹,也许正是蜀地的映山红。而映山红又名杜鹃花,传说此花是由杜鹃鸟的血泪染成的。而杜鹃又是传说中的怨鸟。传说它思乡悲啼,常常泪尽继之以血。这一形象很像集中到这里终身都回不去的女工。这就告诉了人们,这些皇室、豪门、富户们穿的用的艳如霞、美如花的锦缎,正是织女们用年轻的生命和毕生的血泪织成的。这是深刻的揭露。温庭筠当年当然不懂得什么叫阶级,什么叫剥削,然而由于他忠于现实,而且具有同情女工的进步立场,这就使得他能这样深刻地写出了这样鲜明的阶级对立的本质。他这是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要深刻的,因为杜甫仅说出了阶级的对立和不平的悲愤,而“花上千枝杜鹃血”则更道出了剥削与被剥削的阶级关系,无异于直接告诉了工人:豪门衣上的鲜花,正是用女工们的血泪织成的。这里有巨大的惊心动魄的煽动力量。他是更为深刻地道出了阶级的实质的。这虽不是醒觉者的呼号,但也已是尸林里怨毒之蛇的蜿蜒了。
第二绝承这一思想进一步写女工的悲惨命运:“杜鹃飞入岩下丛,夜叫思归山月中。巴水漾情情不尽,文君织得春机红。”
“杜鹃”两句,是花与鸟两种杜鹃的合写,诗人巧妙地从锦上映山红的花纹,过渡到林中啼血的杜鹃。然后借用杜鹃的传说,来暗喻女工们背井离乡,至死也不能回家的愁苦。从花之红,到鸟之血;从怨鸟的啼血哀鸣,自然地引入女工难眠的思绪。则这“夜叫思归”就包蕴了多种含义。
这时如果窗外再传来了杜鹃的那一声声“不如归去”的哀鸣,她们将会十分伤心。可见诗人是非常善于着景设色的。
长夜过去了,尽管一夜不能入睡,可白天还是要照常劳动。濯锦的女工们由于思乡愁苦,神情呆滞,濯锦时只是机械地动着,眼前的流水渐渐地变成了思绪,它波动着,变幻着,于是出现了她的“他”,出现了爸爸妈妈,出现了虽然破落,却满是温馨的家。这“情不尽”是有一千个女子就会有一千种思念的。温庭筠可以说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懂得运用蒙太奇手法的艺术大师。
濯锦的女工如此,而织锦的女工坐在机子上,思想是不能开岔的。她们只有拚着生命的热力,把青春和心血都织进了锦里,直到她最后倒毙。她们没有作为女人的一切权利,只是老板厂房中的一架机器。元稹《织妇词》说:“东家头白双儿女,为解挑纹嫁不得。”他自己解释说:“予掾荆州,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自由民之贡户尚且如此,因卖身而失去了自由的女工就更甚了。这就是诗人说的“文君织得春机红”。这里他用了卓文君的典故,还有另一层意思,因为卓文君最后终于被遗弃,则司马相如当年的那一曲动听的《凤求凰》,也实在是等于欺骗。这和女工招雇的骗局也十分相像。
“文君织得春机红”,“红”,是锦的代指,正如前面已提到的,是杜鹃花之红,也是杜鹃鸟之血。这个“红”,紧紧地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了。它是这样形象地说明了这些被骗来的如“文君”的女子,是怎样把自己青春的颜色和毕生的鲜血换成了锦匹。这里“文君织得春机红”是美的,甚至不妨说它是香艳的。因为文君可以使人想到私奔,而“春”和“红”也可以归于色情一类的字眼。殊不知诗人正是要人们懂得社会是复杂的:它是一个多方面的矛盾总体。他要人们懂得透过封建社会的表面那装饰的美去看到它丑恶的内里的本质,于它那上层的锦团花簇之中去嗅到压榨底层的人民的血腥味。他愿意用这艳丽的蔷薇墨去描绘社会,使它恰如社会之五光十色、复杂多变一样,让人多一些认识和回味到其中的苦乐辛酸,得意和失意的悲伤。文君虽有听琴私奔的罗曼史,但也有受骗、遗弃的伤心史。而诗人在这里,正是把“血”与“红”交替使用的,是把“攒黛”与“荒城”,“春机”和“怨魄”比照着写的。这些女工面临着瘐死穷荒的命运,却织出了一机又一机的如花锦缎,她们在上面用心血编织成了那样些吉祥喜庆的图案,然而她们只是落得别人的快乐逍遥,而自己则精疲力竭地倒毙,最后抛骨荒郊,甚至连个掉泪的人都没有。这些工人比之李绅笔下的那虽“粒粒皆辛苦”,但还是一家团聚的农民,命运更为悲惨。当然,中国工人的前身,就是农民,但他们是无法在农村生活下去的农民。所以写女工的悲惨命运,也就是深刻地写出了中国农村的破落。这是比一般泛泛地写农民的辛苦更具有史的意义与认识的价值的。
最后一绝,声调复从平韵转入了仄韵,而且用的是齿音,使人读来,仿佛听到切齿的恨恨之声:怨魄未归芳草死,江头学种相思子。树成寄与望乡人,白帝荒城五千里。
“怨魄”与“芳草”在这里可以说写的是两代丝织女工,也可说是死生交替的世世代代的丝织女工。诗人为了突出女工们无可逃脱的悲惨命运,采用了层层深入的写法:杜鹃已是死者的冤魂,而且又复化为怨鸟,但还是不能自由地飞得回去,仍然只能是在这里日夜不停地向北哀啼,以至泪尽继之以血;血渍红了草,甚至连草也承受不了它这般的伤心而为之憔悴而死了。这就如“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然而这仍然不能感动那些工厂主,杜鹃还是只能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哀啼。死者徒然为怨鸟,怨鸟徒然泣血,血也徒然使得芳草憔悴。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都不能改变这悲惨的命运于万一。写工人之愁苦以及对于造成这愁苦者的怨恨,可以说是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诗人还不肯休止,他又借古时怨女思念丈夫,哭死于树下化为红豆的故事,一方面借此突出女工思念亲人的坚强不屈的精神;另一面,又由此而生发开去,写怨魄的醒觉。意思是说,先前来的工人死了,死后化成的相思树也都已长大了,结子了,经过了如此残酷的现实教训,她们终于懂得了无论是自己怎样的哀号、泣血、变鸟、化树,都不能打动这些公私业主们贪婪的心,因而也就无法摆脱得了自己的这种悲惨的命运。于是她这才对后来的这些像她过去一样,仍在苦苦思归的新工人说:“你们再怎么想也是没有指望的。‘白帝荒城五千里’到了这里,你是一辈子也休想出得去的啊!更何况《唐六典·工部》中早已明文规定了‘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到头来,你们也只能是和我们一样,忧伤地死于他乡,只不过使荒冢延长,去增加此地的荒凉罢了!”
“白帝城”当然不一定专指夔州,只不过是泛指四川而已。而“五千里”也不过是从弱女子眼中看到的逾越之难。从“蜀山攒黛留晴雪”到“白帝荒城五千里”,首尾照应,从青到白,从生到死,可以说是概括了丝织工人一生的心理变化:刚来时看到的是“蜀山攒黛”,犹不失新奇动人;临到死时的感觉,则是“白帝荒城”,寒心于抛骨荒郊,完成了由幻想经现实到破灭、由生经苦难而死的心理全过程,这其中是浸透了悲哀的。因而它俨然是丝织工的一部小史。而且如此深刻动人,以致在一千多年后的《包身工》中,读者还能处处找得到印证。
这里诗人是在揭起这个封建制社会的风花雪月的表面,指给读者以血淋淋的吃人的生活本质。他明确地告诉人们,他写的这样一座攒黛萦青的锦都,其实就是建立在织锦工人的白骨之上的荒城。
诗的结尾看起来是消极的,然而它表现的却是对于统治阶级的绝望。对于统治阶级的绝望,那就应当是被统治阶级觉醒的先声了。由于他深刻地写出了女工们时代的悲哀,也就是深刻地写出了农村破落的悲哀,这也就写出了革命的即将到来。温庭筠所处的时代,正是到处都是农民起义,唐朝已接近灭亡的时代,这就足以说明他的这种无路可走的感觉,却是深刻的时代的烙印。是以他的这首诗,是可以说“是他时代一定的思想的代表”了。当大家都感到无路可走时,一场新的革命就要爆发了。温庭筠在诗中虽不能这样明确地提了出来,这是因为他不是一位思想家,然而他凭着一个有着良知的进步的艺术家的敏感,已使他在他的诗中拉满了弓,这种引而未发的架势,也已够咄咄逼人的了。
以四句为一绝,这一首诗分为三绝。
第一绝一开头就交代了丝织女工所处的地理环境:“蜀山攒黛留晴雪,簝笋蕨芽萦九折。”
山是密聚的,这些阴森得形成青黑色的大山,不仅像竹笋那样攒簇在一起,而且都高得出奇,以至在这些群峰的顶尖上,闪耀着长年积雪的寒光。若站在这山巅上,还可以看到浮在云端的峨嵋、青城,都不过是和一簇簇的青黛色的蕨芽相似,它们聚在四周,多得如九曲萦回,迤逦得不着边际。诗人一开头就把在这样一个又高又险又无边际的蜀山的形势,以慑人心魄的面貌,推到了读者的眼前。山高险峻,对于游人来说,也许是美的,然而对于远离家乡而又在此受苦受难的弱女子们来说,这就无异是无法逾越的重重封锁。而这也就正是为了拘禁她们而特地选此环境的。以如此险恶的巨大环境,来专门对付这一群弱女子,则她们之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些弱女子,她们禁锢在这里,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到她们的耕地上去了。所以,她们所从事这种织丝之手工职业,就不能称之为“副业”,这也就决定她们具备了“工人阶级”的基本条件。其实,中国工业的发展,在一开始就带有封建制甚至奴隶制的色彩的。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时,工人阶级的这种状况也没有多少改变。中国工人阶级就是这样走了一千多年的历程。所以直到在中国推翻了帝制,夏衍在写《包身工》时,和温庭筠的这首诗,还是有惊人的相象。
温庭筠不愧是杰出的诗人,他一重山色,几多深情。诗人并没有把自己的思想直白地说出来,如“满街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样,虽然明白,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采用的是现实主义地再现生活的艺术手法,他只是努力地如实写出锦城这个丝织工所生活的典型环境,让读者也一同顺从丝织女工忧伤的眼光去看禁锢她们的大山。这样,他虽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因主观感情而去改变客观的真实,他只如实地当然不是自然主义地画出自然。这是因为他相信只要读者理解了丝织女工的感情,也就会读懂他的诗的。因此,要读懂像温庭筠这样的作家的诗词,就一定要设法进入到他为读者设置的特定的感情世界中去,如同诗中的主人公那样设身处地地去读,切不可采取无关疼痒的旁观态度,一看到作品中自然景物的色彩斑斓,就大呼他是唯美主义;一看到他用了“文君”、“相思”之类的字眼,就大惊是什么靡靡之音。他实在是一个最不爱空喊政治口号的作家,读读他的作品,倒不失是对于某些作品的一种纠正。
诗人在让读者对此地环境有了一个轮廓上的概念之后,就把读者的眼光引向有名的锦江,目的是让诗很快进入主题,让读者看到另一批在江边濯锦的工人的劳动。他含着泪,但却是以赞美劳动的声调唱道:“江风吹巧剪霞绡,花上千枝杜鹃血。”
“巧”,当然指的就是所濯之锦了,说明了锦的色泽、花纹,巧夺天工,出奇的美。这是赞美锦,但更是对织锦工人慧心巧手的赞美。江风吹动着这精美的锦,恰似飘动着刚从天上剪下来的彩霞;那上面的花纹,又好像是满山绽开的杜鹃花。从字面上看,写濯锦的劳动和所织出的锦之精美,是非常生动流丽的,诚如苕溪渔隐说的:温庭筠是“工于造语,极为绮靡”的。但绝不能只看到他用词艳丽,就斥之为“无异陈梁宫体”,而要看一看他所反映的思想内容。例如他的这一联,却是深情地把对工人劳动的高度赞美和对工人命运的深切同情结合在一起来写的。工人的技巧是高超的,成品是精致的,然而命运却是悲惨的。所以他把“花”和“血”有意地联系了起来。锦上的花纹,也许正是蜀地的映山红。而映山红又名杜鹃花,传说此花是由杜鹃鸟的血泪染成的。而杜鹃又是传说中的怨鸟。传说它思乡悲啼,常常泪尽继之以血。这一形象很像集中到这里终身都回不去的女工。这就告诉了人们,这些皇室、豪门、富户们穿的用的艳如霞、美如花的锦缎,正是织女们用年轻的生命和毕生的血泪织成的。这是深刻的揭露。温庭筠当年当然不懂得什么叫阶级,什么叫剥削,然而由于他忠于现实,而且具有同情女工的进步立场,这就使得他能这样深刻地写出了这样鲜明的阶级对立的本质。他这是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要深刻的,因为杜甫仅说出了阶级的对立和不平的悲愤,而“花上千枝杜鹃血”则更道出了剥削与被剥削的阶级关系,无异于直接告诉了工人:豪门衣上的鲜花,正是用女工们的血泪织成的。这里有巨大的惊心动魄的煽动力量。他是更为深刻地道出了阶级的实质的。这虽不是醒觉者的呼号,但也已是尸林里怨毒之蛇的蜿蜒了。
第二绝承这一思想进一步写女工的悲惨命运:“杜鹃飞入岩下丛,夜叫思归山月中。巴水漾情情不尽,文君织得春机红。”
“杜鹃”两句,是花与鸟两种杜鹃的合写,诗人巧妙地从锦上映山红的花纹,过渡到林中啼血的杜鹃。然后借用杜鹃的传说,来暗喻女工们背井离乡,至死也不能回家的愁苦。从花之红,到鸟之血;从怨鸟的啼血哀鸣,自然地引入女工难眠的思绪。则这“夜叫思归”就包蕴了多种含义。
这时如果窗外再传来了杜鹃的那一声声“不如归去”的哀鸣,她们将会十分伤心。可见诗人是非常善于着景设色的。
长夜过去了,尽管一夜不能入睡,可白天还是要照常劳动。濯锦的女工们由于思乡愁苦,神情呆滞,濯锦时只是机械地动着,眼前的流水渐渐地变成了思绪,它波动着,变幻着,于是出现了她的“他”,出现了爸爸妈妈,出现了虽然破落,却满是温馨的家。这“情不尽”是有一千个女子就会有一千种思念的。温庭筠可以说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懂得运用蒙太奇手法的艺术大师。
濯锦的女工如此,而织锦的女工坐在机子上,思想是不能开岔的。她们只有拚着生命的热力,把青春和心血都织进了锦里,直到她最后倒毙。她们没有作为女人的一切权利,只是老板厂房中的一架机器。元稹《织妇词》说:“东家头白双儿女,为解挑纹嫁不得。”他自己解释说:“予掾荆州,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自由民之贡户尚且如此,因卖身而失去了自由的女工就更甚了。这就是诗人说的“文君织得春机红”。这里他用了卓文君的典故,还有另一层意思,因为卓文君最后终于被遗弃,则司马相如当年的那一曲动听的《凤求凰》,也实在是等于欺骗。这和女工招雇的骗局也十分相像。
“文君织得春机红”,“红”,是锦的代指,正如前面已提到的,是杜鹃花之红,也是杜鹃鸟之血。这个“红”,紧紧地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了。它是这样形象地说明了这些被骗来的如“文君”的女子,是怎样把自己青春的颜色和毕生的鲜血换成了锦匹。这里“文君织得春机红”是美的,甚至不妨说它是香艳的。因为文君可以使人想到私奔,而“春”和“红”也可以归于色情一类的字眼。殊不知诗人正是要人们懂得社会是复杂的:它是一个多方面的矛盾总体。他要人们懂得透过封建社会的表面那装饰的美去看到它丑恶的内里的本质,于它那上层的锦团花簇之中去嗅到压榨底层的人民的血腥味。他愿意用这艳丽的蔷薇墨去描绘社会,使它恰如社会之五光十色、复杂多变一样,让人多一些认识和回味到其中的苦乐辛酸,得意和失意的悲伤。文君虽有听琴私奔的罗曼史,但也有受骗、遗弃的伤心史。而诗人在这里,正是把“血”与“红”交替使用的,是把“攒黛”与“荒城”,“春机”和“怨魄”比照着写的。这些女工面临着瘐死穷荒的命运,却织出了一机又一机的如花锦缎,她们在上面用心血编织成了那样些吉祥喜庆的图案,然而她们只是落得别人的快乐逍遥,而自己则精疲力竭地倒毙,最后抛骨荒郊,甚至连个掉泪的人都没有。这些工人比之李绅笔下的那虽“粒粒皆辛苦”,但还是一家团聚的农民,命运更为悲惨。当然,中国工人的前身,就是农民,但他们是无法在农村生活下去的农民。所以写女工的悲惨命运,也就是深刻地写出了中国农村的破落。这是比一般泛泛地写农民的辛苦更具有史的意义与认识的价值的。
最后一绝,声调复从平韵转入了仄韵,而且用的是齿音,使人读来,仿佛听到切齿的恨恨之声:怨魄未归芳草死,江头学种相思子。树成寄与望乡人,白帝荒城五千里。
“怨魄”与“芳草”在这里可以说写的是两代丝织女工,也可说是死生交替的世世代代的丝织女工。诗人为了突出女工们无可逃脱的悲惨命运,采用了层层深入的写法:杜鹃已是死者的冤魂,而且又复化为怨鸟,但还是不能自由地飞得回去,仍然只能是在这里日夜不停地向北哀啼,以至泪尽继之以血;血渍红了草,甚至连草也承受不了它这般的伤心而为之憔悴而死了。这就如“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然而这仍然不能感动那些工厂主,杜鹃还是只能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哀啼。死者徒然为怨鸟,怨鸟徒然泣血,血也徒然使得芳草憔悴。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都不能改变这悲惨的命运于万一。写工人之愁苦以及对于造成这愁苦者的怨恨,可以说是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诗人还不肯休止,他又借古时怨女思念丈夫,哭死于树下化为红豆的故事,一方面借此突出女工思念亲人的坚强不屈的精神;另一面,又由此而生发开去,写怨魄的醒觉。意思是说,先前来的工人死了,死后化成的相思树也都已长大了,结子了,经过了如此残酷的现实教训,她们终于懂得了无论是自己怎样的哀号、泣血、变鸟、化树,都不能打动这些公私业主们贪婪的心,因而也就无法摆脱得了自己的这种悲惨的命运。于是她这才对后来的这些像她过去一样,仍在苦苦思归的新工人说:“你们再怎么想也是没有指望的。‘白帝荒城五千里’到了这里,你是一辈子也休想出得去的啊!更何况《唐六典·工部》中早已明文规定了‘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到头来,你们也只能是和我们一样,忧伤地死于他乡,只不过使荒冢延长,去增加此地的荒凉罢了!”
“白帝城”当然不一定专指夔州,只不过是泛指四川而已。而“五千里”也不过是从弱女子眼中看到的逾越之难。从“蜀山攒黛留晴雪”到“白帝荒城五千里”,首尾照应,从青到白,从生到死,可以说是概括了丝织工人一生的心理变化:刚来时看到的是“蜀山攒黛”,犹不失新奇动人;临到死时的感觉,则是“白帝荒城”,寒心于抛骨荒郊,完成了由幻想经现实到破灭、由生经苦难而死的心理全过程,这其中是浸透了悲哀的。因而它俨然是丝织工的一部小史。而且如此深刻动人,以致在一千多年后的《包身工》中,读者还能处处找得到印证。
这里诗人是在揭起这个封建制社会的风花雪月的表面,指给读者以血淋淋的吃人的生活本质。他明确地告诉人们,他写的这样一座攒黛萦青的锦都,其实就是建立在织锦工人的白骨之上的荒城。
诗的结尾看起来是消极的,然而它表现的却是对于统治阶级的绝望。对于统治阶级的绝望,那就应当是被统治阶级觉醒的先声了。由于他深刻地写出了女工们时代的悲哀,也就是深刻地写出了农村破落的悲哀,这也就写出了革命的即将到来。温庭筠所处的时代,正是到处都是农民起义,唐朝已接近灭亡的时代,这就足以说明他的这种无路可走的感觉,却是深刻的时代的烙印。是以他的这首诗,是可以说“是他时代一定的思想的代表”了。当大家都感到无路可走时,一场新的革命就要爆发了。温庭筠在诗中虽不能这样明确地提了出来,这是因为他不是一位思想家,然而他凭着一个有着良知的进步的艺术家的敏感,已使他在他的诗中拉满了弓,这种引而未发的架势,也已够咄咄逼人的了。
此诗当作于唐文宗大和(一作太和)五年(831年)春诗人在成都之时。
《遗黄琼书》是东汉大臣李固所写的一篇书信,为规劝其友黄琼识时应征,“辅政济民”而作。汉顺帝永建年间(126),屡次辞谢征召的黄琼又被朝廷征聘,当走到纶氏(今河南省登封县),忽称病不行。李固向来仰慕黄琼,遂写了这封催促他赶快来洛阳的信。文章先从立身处世着笔,劝导黄琼为人应介乎“隘”与“不恭”之间,指出若要“辅政济民”,当今正是时机,用以激励黄琼。接着用“峣峣者易缺”六句说明声望太高容易降低,名声过大实际才能就很难相称的道理。并以鲁阳樊君的行事,证实“峣峣者”的“易缺”,“皦皦者”的“易污”;又用胡元安等人的实例申说了“盛名之下”往往是“其实难副”,告诫黄琼要有自知之明。最后以恳请对方速赴洛阳任职,彻底洗刷“处士纯盗虚声”的愿望作结,点明写信的用意。全篇既有婉而讽的规劝,又有发人猛醒的鼓励。行文多用侧笔和假设猜测的语句,委婉曲折,动听感人。黄琼后来到洛阳任议郎,这封信起了推动的作用。
全书以自然段落明显地分为两段。前一段是敦促黄琼应征;后一段是表示对他寄以厚望。两段的意思虽都是为了劝黄琼出来为时局效力,但并非一味催逼;而且在劝勉中带有婉转的告诫。
第一段给黄琼摆出了两条出路:要么你彻底隐居,不问人事;要么你就必须在没有尧舜之君的“乱俗”中作辅政济世的志士。这段里隐隐地含着一点“激将法”:如果你要“拟迹巢、由”,本不该应征上路;既然上了路,说明你是动了用世之心的,就不该中道托病不进。不进,无非是对时局的混乱有所顾忌;而如果政治清明,天下大治,就不需要志士了,这样的敦促就要比一味催逼有鼓动力得多。
第二段的告诫意味更为浓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仅是对已经征辟的那些人的评骘,而且也带有给予黄琼以激励和促其警惕的含义。说得直白一点,这段的意思就是,你如果是虚声盗名之士(当然李固认为黄琼并非这样的人,否则他就不写信敦促了),那末你不出来也罢;如果你要出来,就应该真正有所作为,以事实证明“名下无虚士”,为国家建功立业,以堵“俗论”之口。那时“纯盗虚声”的人太多了,李固虽久慕黄琼,但由于前此那些名实不副的名士的教训,在黄琼尚未有宏规远谟的表现以前,李固也不能不怀着惴惴不安的疑虑。因此,这一番历数以前征辟之士的不孚人望的事实,是他感触良深的真实心情的透露,既是一种隐约的告诫,仍然也带有“激将法”的味道,不过表达得曲折婉转而已。
由于作者的气质与秉性使然,所以即使内容为艳情,词作也往往会呈现出迥异的风格。早期花间词不仅内容空虚、意境贫乏,而且多追求辞藻的雕琢与色彩的艳丽,虽然词人多为男子,但他们写出来的文字却带着极浓重的脂粉气;纳兰的这一首《虞美人》虽然也写男女幽会,却在暖昧、风流之外多了几分清朗与凉薄。
发端二句“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很明显出自于李煜在《菩萨蛮》中的“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一句。小周后背着姐姐与后主在画堂南畔幽会,见面便相依相偎在一起,紧张、激动、兴奋之余难免娇躯微颤;纳兰词中的女子与情郎私会于“曲阑深处”,见面也拭泪啼哭。但是细细品味,后主所用的“颤”字更多展现的是小周后的娇态万种、俏皮可人,而纳兰这一“颤”字,写出的更多是女子的朋情之深、悲戚之深,同用一字而欲表之情相异,不可谓不妙。
曲阑深处终于见到恋人,二人相偎而颤,四目相对竟不得“执手相看泪眼”,但接下来纳兰笔锋一转,这一幕原来只是回忆中的景象,现实中两个人早已“凄凉”作别,只能在月夜中彼此思念,忍受难耐的凄清与幽怨。夜里孤枕难眠,只能暗自垂泪,忆往昔最令人销魂心荡的,莫属相伴之时,以折枝之法,依娇花之姿容,画罗裙之情事。
这首词以白描的手法再现夫妻重聚时的情景,字句间一片春光凄凉。从词意上看,这首词是词人回忆与妻子相恋的情景,通篇皆作追忆的口吻。
上片布景,展现相见之时及别离之后的情景。“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别后的凄凉,最难以忍受的是月明之夜的清冷相思。读来令人摇心动魄。虽并非初次,却仍然有点紧张。暗地里,偷偷匀拭着眼泪,心潮激荡。回想起别后,两处相思,一样凄切悲凉。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词意陡转,道破这原是记忆中的美妙而已,现在已是别后凄凉。凄清幽怨到让人不堪承受。
下片说情,剖示当下的心境。“半生已分孤眠过”,紧承词意,将失意一倾到底,用词精美婉约,凄怆词意并未因而消减,依然辛酸入骨。结句处的“折枝花样画罗裙”,借物映人,含蓄委婉。
布景与说情,尽管皆记忆中事,但其注重于捕捉当时的感觉和印象,却令得已经过去的景和情,鲜明生动地浮现目前。
与很多花间词相比,李煜的艳词大多做到了艳而不俗,能将男女偷情幽会之词写得生动而不放荡。纳兰的这一首《虞美人》又在李煜之上。
这首词首尾两句都是追忆,首句写相会之景,尾句借物映人,中间皆作情语,如此有情有景有物,又有尽而不尽之意,于凄凉清怨的氛围中叹流水落花易逝,孤清岁月无情,真是含婉动人,情真意切。
这是一首写诗人自己的读书生活的诗,也是一首惜时诗。“白鹿洞”在今江西省境内庐山五老峰南麓的后屏山之南。这里青山环抱,碧树成荫,环境幽静。名为“白鹿洞”,实际并不是洞,而是山谷间的一方坪地。中唐李渤曾在此读书,养有一头白鹿为伴,因名“白鹿洞”。
“读书不觉已春深”是说自己专心读书,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春末。“春深”犹言春末、晚春。从这句诗中可以看出,诗人读书入神,每天都过得紧张而充实,全然忘记了时间。春天快过完了,是诗人不经意中猛然发现的。这一发现令诗人甚感意外,颇多感慨。他觉得光阴过得太快了,许多知识要学,时间总不够用似的。次句写诗人的感悟。“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阴,指极短的时间,这里以金子喻光阴,谓时间宝贵,应该珍惜。这是诗人由第一句叙事自然引发出来的感悟,也是诗人给后人留下的不朽格言,千百年来一直勉励人们、特别是读书人珍惜时间、注重知识积累,不断充实和丰富自己。
“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是叙事,补叙自己发觉“春深”,是因为“道人来引笑”。“道人”指白鹿洞的道人。“引笑”指逗笑,开玩笑。道人修禅养性是耐得住寂寞、静得下心的了,而诗人需要道人来“引笑”,才肯放松一下,休息片刻,可见诗人读书之专心致志,非同寻常。这不,道人到来之时,诗人正在深入钻研周公孔子的精义、教导呢。“周情孔思”,当指古代读书人所读的儒家典籍。
诗中“一寸光阴一寸金”诗句成为劝勉世人珍惜光阴的千古流传的至理名言。后人应当从中受到启发和教育,知识是靠时间积累起来的,为充实和丰富自己,应十分珍惜时间才是。
诗体为七排,是古代诗人极少创作的一种诗体,杜甫集中仅存数首。此诗乃诗人触景伤情、感慨入怀之作。
“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绣羽衔花他自得,红净骑竹我无缘。”诗篇开始,诗人紧扣清明时令入题。“新火”,古代四季,各用不同木材钻木取火,易季时所取火叫新火。唐宋时清明日有赐百官新火的仪式。苏轼《徐使君分新火》诗云:“卧皋亭中一危坐,三月清明改新火”即指此。首联一点时,二点地。诗人清晨起来,匆匆赶路,清明新火正袅起缕缕新烟。天气晴暖,春光明媚,一叶小舟荡漾在万顷湖水之上。一个“净”字写尽了天宇的明静,湖水的澄澈。此景如诗如画,可惜在诗人心中惹起的却是阵阵苦痛酸愁。“客船”之“客”轻轻一点,把诗人从美好的自然境界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人生,诗人不得不面对飘荡流离的艰难处境,幸福和快慰转瞬即逝。景愈美,痛愈深。诗人看到天上飞过轻盈的小鸟,地上游戏的快活的儿童,他只是苍然感到“他自得”,“我无缘”,诗人历经苦痛,身老倦游之态如在目前。绣羽,美好漂亮的羽毛,代指鸟。鲍照赋云:“曜绣羽以晨过。”又,宋之问诗:“衔花翡翠来。”红净,此非指美貌女子,而是指少年,李白《赠孟浩然》诗有句“红净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即是。骑听,以竹当马骑,乃少儿游戏。此联直写诗人之哀之倦,与首联隐于其中、详察方觉不同。意义上隐显结合,表达上动静相照,取景由高及低,由水及岸,时空勾画宽远阔大。
“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肢亦可怜。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第三联上承第二联,写本地风物人情。胡,泛指少数民族。湖南是多民族杂居省份,土家苗民很多,少数民族的儿童服饰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迥异于北国中原,楚地女儿腰肢苗条,美丽可爱,又是别番情调。在诗人笔下,小鸟轻翔,少年游乐,儿童装扮新奇,少女袅婷款款,衬以朝火新烟、湖光山色的背景,构成一幅明快爽朗、色调纷呈的清明风俗画。很明显,诗人意在以此反衬自己悲凉暗淡的心怀。前三联从现实、眼前着笔,第四联则由当地古迹转到对历史人物的回忆了。定王,汉景帝第十子刘发,唐姬所生,微无宠,故封王于卑湿贫国长沙,卒谥定。定王城又名定王台、定王庙等,在长沙县东一里,庙连岗,高七丈,故又谓之定王冈,相传乃定王为望其母唐姬墓所建。贾傅,即贾谊。年少通诸家书,文帝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他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又数上疏陈政事,言时弊,为大臣所忌,出为长沙王太傅,作《吊屈原赋》发抒不平之气。盛弘之《荆州记》里说:“湘州南市之东,有贾谊宅,中有井,即谊所穿也。上敛下大,状似壶。井旁有局脚食床,形制甚古。”诗人为何于此想及此二人二事呢?定王、贾谊失宠于皇帝,不遇于时运,被逐僻远卑湿之国,与诗人经历是颇相近的,而定王之望远在长安的母亲坟茔,贾谊之吊屈原而自伤,也正与诗人情感和思想合拍,诗人是借古人而遣已之郁怀。所以下联作者即从古人想到自身境况。
“虚沾焦举为寒食,实藉严君卖卜钱。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寒食在清明前一日或二日,要禁火三日。相传春秋时介子推辅佐晋文公重耳回国后,隐居不出,重耳烧山相逼,之推抱树而死。重耳为悼念他,禁止在之推死日生火煮食,只吃冷食,以后相沿成俗。而太原旧俗,每冬至应寒食一月,平民不堪其苦,周举为并州刺史时,作书置子推庙,言盛冬去火,非贤者之意,故改为三日。其实,禁火乃周朝旧制,与子推之死无关,是《后汉书·周举传》附会为之。诗人在此不过是借用这个清明传闻而己。沾,润泽。寒食时虽赖周举之福开了火禁,诗人一无所有,舟鲜熟食,故只有虚承周之美意了。严君,即严君平,汉蜀郡人。卜筮于成都,日得百钱足以自养,则闭肆下帘读老庄,扬雄曾从其游学,称为逸民。这两句概括写诗人贫困潦倒生活。诗人到处奔波,左冲右突,却生计无着,写此诗前后即在潭州卖药度日,有诗云“药物楚老渔商市”。诗人提及严君平,非即思君平卖卜自给,更含有对君平闭帘读老庄的向往之情。诗人一生深受儒道思想影响,为了社稷,也为了生计,想积极用世,同时也不乏退隐山林,过一种平淡安稳生活的热望,经过十余年的流浪颠沛后,这种心灵的追求更日趋强烈,《过洞庭湖》、《次空灵岸》和《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等作品都有明显的反映,所以结联诗人明言已志。他讨厌击钟而食、列鼎而烹的富豪生活,希望顺依自己“山林”“天性”,有“浊醪粗饭”伴送岁月,颐养天年就足够了。这不过是诗人在生活重负之下残存的一点起码的生存要求,虽不太积极,仍然体现了诗人不愿趋奉权贵,追慕荣华的高洁品质。可惜的是,诗人这个最普通的愿望都根本无法遂愿,第二年诗人即因贫病交加永远离开了他热爱的生活,年仅五十八岁。
第一首诗,诗人由清明景事兴感,抒写自己的悲惨遭遇与高洁志向,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情感段落。第二首在内容上是第一首的继续和发展,着重写飘泊之感,情怀抒发则更挚切深痛而饱满。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首联概写诗人苦于飘泊,年老病废的不幸命运,并启二三两联。偏枯病名,《黄帝素问》说“风疾或为偏枯”。
“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第二联紧承首联,“系舟”应“飘泊”,“左书空”对“左臂偏枯”,“双下泪”“左书空”如两个特写镜头,将首联漂泊病废内容具象化,“寂寂”、“悠悠”两个叠词,更强化了诗人无依无靠,飘泊不知所归,流浪难与人语的悲凉气氛。茫茫人寰,无人可语,卧病在舟,飘荡无期,右臂残疾,左书难以成字,虽想停舟驻足,却又无岸可登,思前想后,诗人泪雨滂沱,心如刀割。此为近承。第三联在上联具写的基础上概写,远承首联。蹴鞠即打球,与荡秋千等都是清明时节游戏,诗人选取它们入诗既照顾诗题,更含有深意。《杜臆》认为蹴鞠乃军中击球之戏,此代指兵乱,战乱频仍中的飘泊就更为艰辛,此其一;清明打球乃唐旧俗,不止军中,宫中犹耽此戏,王建《宫词》描写道:“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诗人用此,寓有想望京华之意,此其二;其实,蹴鞠秋千在此还具有比喻、双关意义,诗人的一生不正象球那样被人踢来踢去,命运不定,也不正如秋千般飞荡往复,高低起落,难以自控吗?此其三。“十年”言久,“万里”言远,诗人从时空两个角度叙写自己不幸。“十年”既是虚指,也是实指,从诗人贬出朝迁到现在已是十年光阴过去了。多少年来,诗人象毡球象秋千飘泊动荡,本已足悲,挈妇将雏,一天一天远离京华,则更增其若,荆楚的清明风俗虽与长安相同,正因其同,却不得不使人忆起流窜四处的亲朋,这益使人难堪万分,柔肠寸断。诗人在这十四个字中熔铸了极为丰富的生活内容和情感体验,它们依次叠现出来,既富有层次感,又极见浑然一体,具有极强的内在情感张力,令人想起诗人的另一联名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锈中。”诗人由上联蹴鞠秋千等物事巧妙转入对景物的描写,情感也逐级上升到新的高度。春来了,去冬南来的雁阵又纷纷穿云北去,赶赴北国的家园;四野人家也纷纷钻青枫取火,一片清明风光。诗人从高下两个角度取景。紫塞,北地边关,诗人用此代北方的京华长安。南鸟北归有期,迁客返京无望,可谓人惭北鸟。古人钻木取火,四时各异其木,其后仅于寒食后一日为之,成为沿袭故俗遗迹。春季当用榆柳,荆楚却用青枫,足见异地异俗,更易令人想到《招魂》中的句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这与诗人当时心绪是极合拍的。北方紫塞,楚中枫火,两两相隔,山高水远,诗人之心禁不住越过千山万水,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都京华。长安的楼阁一定早掩映于阳春三月迷离朦胧的轻烟花雨中了吧?那奇瑰高峻的山河也早应万紫千红,一片锦绣了。诗人想念京华之深,欲归故都之切,在如诗如画的想象之景中淋漓尽致地渲泄出来,表达却又含蓄深婉,真切动人。诗人到底忘不了社稷和君王。第四联为眼前实景,旅雁青枫却给人以无穷想象的天空,景深因之加大;此联为想象虚景,烟花锦绣又紧扣节令,近远两景真幻交融,动静兼具,足见诗人构思之精密,技巧之高妙。
“春水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春水滔滔归向浩渺无边的洞庭,隔断了诗人的归路,举目皆茫茫白苹,更使白首诗人愁肠百倍,不能自持。“春”是节令的周而复始,“白”是色彩的比照烘托,两词叠用,极写诗人万般情怀。春水也如大雁一样,能够如期回归,诗人却不得不淹滞湖湘,返京无计;白苹虽有荣枯,尚能年年开花,诗人却盛年不再,衰落无成,然诗人偏又心系长安,不忘社稷,怎不愁上加愁呢?是景语也是情语,情因景生,情变景换,在情感的千回百折、跌宕渲泄中,结束全诗,只留下茫然、哀痛、无言的回声。结联素来为人称道,刘禹锡《嘉语》言此联人不可及,尤以叠字见妙,位云亭《秋窗随笔》赞其“风神摇漾,一语百情”,从艺术技巧和审美效果两个方面进行了极高的评价。
在内容上,《清明二首》因节兴感,借景借物抒怀,既写平生不幸,更让人看到诗人心中交织纽结的矛盾和痛若。诗人平生抱负无望可展,加以身老病废,流离失所,意识中潜藏的释道思想不禁抬起头来。在最后岁月的诗稿中,他感慨自己“久放白头吟”,渴望能“忘机”“返朴”,他追慕桃花源式的世外“淳古”生活,认为“富贵功名焉足图”,希望在“乐国养微躯”,且欲与山鸟山花结邻为友。然而诗人终归是诗人,即使成了江湖“渔翁”失群“孤雁”,也永不失“每饭不忘君”的本色。他总是心系故园,“每依北斗望京华”,不舍辅佐君王“几回青琐点朝班”的过去,“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诗人依然雄心不已。这样,进与退,入与出的矛盾在诗人心中此消彼长,掀起剧烈冲突,当然前者总是占据着主导地位。这种情怀,也鲜明体现在《清明二首》中。贫病交加的诗人,眼前的欢乐之景无一不牵发缕缕哀愁,促使他追想严君,向往山林的任运生活。然而北回的大雁,飘流的枫烟,应时的春水,又注定他割弃不了“秦城楼阁”和“汉主山河”,且因之愈复悲哀。诗言情志。诗人这种深沉浓烈的情怀根植于诗人高尚深厚的爱国主义心灵,是诗人与祖国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自然而必然的写照。这种深厚的爱国之情是深可宝贵,值得今人发扬光大的。这也是这首诗的价值所在。
艺术表达上诗人也颇多成功之处。诗人善于选景构图。新火新烟,湖色春光,旅雁青枫,烟花锦绣,组成一幅有声有色、历历如见的江南初春图,而鸟衔花,儿骑竹,童妆胡服,女作细腰,定王旧城,贾傅古井,又是一卷具有鲜明地方和民族特色的风俗图画。诗人选景注意大与小,远与近,高与下,动与静的角度变幻和配合,并把古与今,想象与现实有机融汇,内容丰富多彩,画面流走生动,境界高远阔大。诗人善于炼字炼句,以“净”写初春湖光山色的特征和神韵,以“远”状诗人欲留不能,京华日远的感伤,以“虚”道诗人囊空如洗的贫寒,“十年蹴鞠”一联高度浓缩概括,达到了言约意丰、辞断意属的审美高度。叠词、复字、双关等技巧,既增诗句声态之美,更使平常词眼产生了新的丰富深涵,扩展了诗的容量。全诗语言通俗朴质,感情却含蓄深沉,耐人咀嚼。
全诗以情感的构思线索,取景用事全为抒情服务,所以景随情移,步步变换。或以乐景衬哀,或直写哀景,第二首后三联则把情景高度统一于一体,一般景万种情叠起千重心浪,把全诗情绪推到最高点。诗人又善于多角度切入和转换,多重诗歌意象纷至沓来,仿佛随手拈出,又极妥贴自然。象第二首,首联点飘泊之苦,二联近承具写,三联远承概写,又带出清明物事,融深慨于其中。四联是眼前景,旅雁由地上云,新烟袅袅腾空,视点从低至高摇移;五联是想象着笔,结联又归于眼前茫茫湖水。结构上纵横开合,景致上伸缩自如,情感氛围步步加深,似淡实浓,似散实密,似漫不经心偏又构思绵密。语出自然,旨归深烈,简易纯熟,深然天成,正是诗人晚年诗作的鲜明特点。
在章法上,第一首前后两联都紧扣自身着墨,中间两联拓开一笔,写当地风情民俗,离合相间,跌宕起伏;第二首前三联叙事,叙中融情,后三联写景,景真情深,两大板块如又峰并峙,各显千秋。第一首起于风物人事,言志作结,第二首由自身飘泊启篇,又归于湖南风物,两首诗在整体结构上有一种曲折变化之貌,回环错落之美。总之,无论是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表达上看,《清明二首》都是诗人晚年的好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