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家有主张“词不宜和韵”的,因为词句参差,音律很严,难以使抒写的情思与限定的声韵吻合无间。但乐此不疲以聘其才的仍大有人在,其“善用韵者,虽和犹如自作”,这首小令便是如此,因而颇为著名。
先是贺方回写了一首《青玉案》,以词中之句改调名为《横塘路》,其结语“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传诵一时,交相赞誉。黄庭坚与贺交好,赋诗《寄贺方回》:“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公元1103年(崇宁二年),黄为赵挺之、陈举所构陷,贬谪宜州(今广西宜山)。其兄黄大临,知其喜爱贺词,便依贺韵写了一首《青玉案》送别。翌年庭坚至宜州后,又依贺韵奉和其兄。惠洪青年时曾为县小吏,因庭坚喜其聪慧,教他读书,后来才成为海内名僧的。庭坚流放过湘江时,惠洪曾入舟陪送,时达一月,足见交情深笃。为了与庭坚兄弟唱和,也依贺韵写了一首《青玉案》。三首俱步贺词原韵,成为词林佳话。
惠洪这首和作从长亭惨别到旅舍苦思,外景内情,相反相成;忆想、现实,交织其间,突出离愁之既深且苦。
上片表现别时情景。长亭折柳,从此远别,牵动愁肠,是以生恨。故落笔先写出这揪人心肺的一幕:长亭别恨。“绿槐烟柳”,乃三春美景,与饯行送别的“长亭路”联系在一起,形成强烈反差,实即以乐景衬哀情,使人倍觉黯然魂销。“取次”,随便,这里有草率之意。试想离人黄庭坚已是遭贬流放的罪臣,奉诏即行,焉敢滞留,其匆匆成行、草草送别之仓惶情状,实亦不难想象。著一“恨”字,实含无限伤感。进而表现离别之际的思绪。试想离人此去宜州,“千峰万嶂”、“远山修水(黄大临和词之句),年近花甲而遭此坎坷,能不忧谗畏谤,思亲怀旧,愁怀惨怛,孤寂难堪?能不倍感时间漫长,痛苦的日子难以打发?”“日永如年愁难度”,虽是赋体直陈的本色之语,确也令人直觉肠回九转,凄惋欲绝。再进而表现离人上路之后的情景。试想离人虽然踏上流放之路,怎能割舍亲友!因此立马据鞍,频频回首。只是却被暮云遮断了视线,连开封那样的高城都望不见,怎能望见站立在高城上送行的亲友!词中虽只刻画离人踟蹰不前的索寞身影,但其依依不舍、怅怅不已的凄凉心境却已生动如见。庭坚和词中曾自述感受:“烟中一线来时路,极目送,归鸿去。”取景与此不同,意境却极其近似,果然是彼唱此和,“心有灵犀一点通”。
下片描述旅舍离愁。换头直承而下,从傍晚到天晓,集中表现这乍尝别离滋味的第一夜的凄悲境况。孤鞍远去,投宿时天已傍晚。可旅舍怎能和家相比,试想离人此际触处所及,无一习惯,怎能不默默回想和亲人话别的那幕情景,其所以默默存想,暗暗思忆,既是重视深情、珍藏心底的慰藉,也是被迫分离、难以言宣的苦痛。“千万句”,造语平淡,却可启发联想,既能想见亲人反复再三、不厌其烦的关切情态,更能想见亲人既温存体贴又焦急担忧的寸寸柔肠。单纯写苦,不见其苦;忆乐思苦,其苦倍增;从离人唯一的慰藉反映出离人无穷的苦悲,和以乐景写哀情的机杼如出一辙。于是以高度概括的笔力形象生动地表现离人这一夜的孤苦凄凉:薄单单的被盖,孤零零的枕头,静寂寂的夜晚,又有惹人心烦的潇潇雨声,滴滴答答一直落到天亮。仅此现实苦况,已是令人不胜凄怆。再借“梦回”之际,引起对比,强化愁思。思念萦回,形诸梦寐;试想离人思绪,不难想象梦中之景。于是梦里家庭的温馨欢乐与眼前旅舍的冷寂孤苦,映照分明,顿觉满纸生愁,其哀至极。这样以虚衬实,确能以少胜多,艺术内蕴更为丰富,审美佳趣因而倍增。
惠洪言情,之所以真挚贴切、哀婉动人,首先是善于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准确体察离人的心境,因而感同身受,悲如己出,能够委曲尽致地代抒离人的愁思,不愧为黄庭坚的忘年知己。加以善于捕捉初感,选材多是新离乍别的典型情景,能够造成创深痛巨、记忆犹新的强烈印象。并且又善于利用艺术空白,以虚见实,苦乐相形,容易调动人生的共同体验,激起情感的共鸣,因而大大增强了审美情趣。
中唐时期藩镇之间和讨伐藩镇的战火此起彼伏,从未终止。战争中的种种传闻,从烽火漫天的战场不断地传来,其中有失败的消息,也有胜利的凯歌;有怯懦的败将,也有奋战卫国的英雄。关心着国家命运的诗人李贺,自然关心各地的战事,当他离开了京城,离开了风光秀丽的家乡,到忻州一带,到了雁门时,写下了这首传诵千古的著名诗篇。
诗的开头两句,着意于气氛的渲染,给读者勾勒了这场战争紧张的形势。首句用“黑云”作为比喻,写敌人来势凶猛,再以“压”这个动词来加强此种势态之描写,然后以“欲摧”两词,来补足这种来势之猛烈,并直接刻画了危险的情状。第二句写我方军容整肃,军威雄伟,有临危不惊之气概。这两句的画面描绘得栩栩如生,形象感人:黑云翻滚之下,凶猛的敌军向我孤城扑来,大有城倾郭摧之势;然而,我方将士泰然不惧,整装披甲;在日光照射下,金甲闪金光,气宇轩昂,正准备出击。诗的一开始通过对照表现了形势危急,又表现了我军将士的英雄气概。
三、四两句从声、色两个方面进一步渲染悲壮的气氛。角声呜呜,本来就是一种十分悲凉的音响;现在又是在满目萧瑟的秋天里回荡,自然就显得更加悲壮了。这里从声来写。“塞金燕脂凝夜紫”则从色来烘托。此时战场之金鲜血遍染,在暮霭凝聚下呈现出暗紫色,为这个画面抹金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半卷红旗临易水”,“半卷”二字含义极为丰富。黑夜行军,偃旗息鼓,为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易水”既表明交战的地点,又暗示将士们具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那样一种壮怀激烈的豪情。接着描写苦战的场面:驰援部队一迫近敌军的营垒,便击鼓助威,投入战斗。无奈夜寒霜重,连战鼓也擂不响。面对重重困难,将士们毫不气馁。
以金六句以沉重的色彩:黑、紫两色为基色,点染以紫色、红色,使得诗的意境以低沉的调子映入人们眼帘。用凄厉的角声,喑哑的鼓声,传达一种悲壮的声音进入人们耳膜。声、色互为映衬,使悲剧性的氛围更加强烈、更加动人。
在完成气氛渲染之后,诗人才让自己的主人公出场。“报君黄金台金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黄金台是战国时燕昭王在易水东南修筑的,传说他曾把大量黄金放在台金,表示不惜以重金招揽天下士。诗人引用这个故事,写出将士们报效朝廷的决心。
一般说来,写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不宜使用表现秾艳色彩的词语,而李贺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鲜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胭脂色和紫红色,非但鲜明,而且秾艳,它们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等交织在一起,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诗人就像一个高明的画家,特别善于着色,以色示物,以色感人,不只勾勒轮廓而已。他写诗,绝少运用白描手法,总是借助想象给事物涂金各种各样新奇浓重的色彩,有效地显示了它们的多层次性。有时为了使画面变得更加鲜明,他还把一些性质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揉合在一起,让它们并行错出,形成强烈的对比。例如用压城的黑云暗喻敌军气焰嚣张,借向日之甲光显示守城将士雄姿英发,两相比照,色彩鲜明,爱憎分明。李贺的诗篇不只奇诡,亦且妥帖。奇诡而又妥帖,是他诗歌创作的基本特色。这首诗,用秾艳斑驳的色彩描绘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可算是奇诡的了;而这种色彩斑斓的奇异画面却准确地表现了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边塞风光和瞬息变幻的战争风云,又显得很妥帖。惟其奇诡,愈觉新颖;惟其妥贴,则倍感真切;奇诡而又妥帖,从而构成浑融蕴藉富有情思的意境。这是李贺创作诗歌的绝招,他的可贵之处,也是他的难学之处。
诗的首句“天山雪后海风寒”,是这幅画的背景,只七个字,就把地域、季节、气候一一交代清楚,有力地烘托出了这次行军的环境气氛。这样,接下来不必直接描述行军的艰苦,只用“横笛遍吹”一句就折射出了征人的心情。《行路难》是一个声情哀怨的笛曲,这里用了“遍吹”两字,更点明这时传来的不是孤孤单单、声音微弱的独奏,而是此吹彼和、响彻夜空的合鸣,从而把读者带进一个悲中见壮的境界。
诗的后两句“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是这一片笛声在军中引起的共感。句中的“碛里”、“月中”,也是烘染这幅画的背景的,起了加重首句的作用,说明这支远征军不仅在雪后的天山下、刺骨的寒风里,而且在荒漠上、月夜中,这就使人加倍感到环境的荒凉、气氛的悲怆。也许有人对这两句中“三十万”的数字和“一时回首”的描写,感到不大真实,因为一支行军队伍未必如此庞大,更不可能全军都听到笛声并在同一时间回首顾望。但是,植根于生活真实的诗歌,在反映真实时决不应当只是依样画葫芦,为了托出一个特定境界,收到最大艺术效果,有时不但容许而且需要运用夸张手法。李益的这两句诗,只有像这样写,才能充分显示这片笛声的哀怨和广大征人的心情,使这支远征队伍在大漠上行军的壮观得到最好的艺术再现,从而获致王国维所说的“境界全出”的艺术效果。
诗人通过虚写笛声导致征人行为举止的细微变化,实写征人的心理感受。在肃杀苦寒的边塞,思亲怀乡是征人共同的感受。这种感受长期积郁胸中,无处表达,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煎熬。在行军途中,突然听到一阵阵哀怨、凄切的笛声响起,征人们久郁胸中的思亲怀乡之情奔涌而出。诗中展现的是一幅聚焦完全一致的画面,悲壮中显出凄苦,哀怨中显出无奈,征人的心理刻画得栩栩如生。
这是许浑在宣城送别友人后写的一首诗。这首诗前后两联分别由两个不同时间和色调的场景组成。前联以青山红叶的明丽景色反衬别绪,后联以风雨凄其的黯淡景色正衬离情,笔法富于变化。而一、三两句分别点出舟发与人远,二、四两句纯用景物烘托渲染,则又异中有同,使全篇在变化中显出统一。
“劳歌一曲解行舟”句写友人乘舟离去。古代有唱歌送行的习俗。“劳歌”,原本指在劳劳亭(旧址在今南京市南面,也是一个著名的送别之地)送客时唱的歌,后来遂成为送别歌的代称。劳歌一曲,缆解舟行,从送别者眼中写出一种匆遽而无奈的情景气氛。
“红叶青山水急流”句写友人乘舟出发后所见江上景色。时值深秋,两岸青山,霜林尽染,满目红叶丹枫,映衬着一江碧绿的秋水,显得色彩格外鲜艳。这明丽之景乍看似与别离之情不大协调,实际上前者恰恰是对后者的有力反衬。景色越美,越显出欢聚的可恋,别离的难堪,大好秋光反倒成为添愁增恨的因素了。江淹《别赋》说:“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借美好的春色反衬别离之悲,与此同一机杼。这也正是王夫之所揭示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的艺术辩证法。
这一句并没有直接写到友人的行舟。但通过“水急流”的刻画,舟行的迅疾读者可以想见,诗人目送行舟穿行于夹岸青山红叶的江面上的情景也生动地表现了出来。“急”字暗透出送行者“流水何太急”的心理状态,也使整个诗句所表现的意境带有一点逼仄忧伤、骚屑不宁的意味。这和诗人当时那种并不和谐安闲的心境是相一致的。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句则是表明诗的前后联之间有一个较长的时间间隔。朋友乘舟走远后,诗人并没有离开送别的谢亭,而是在原地小憩了一会。别前喝了点酒,微有醉意,朋友走后,心绪不佳,竟不胜酒力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天色变了,下起了雨,四望一片迷蒙。眼前的江面,两岸的青山红叶都已经笼罩在蒙蒙雨雾和沉沉暮色之中。而朋友的船,此刻更不知道随着急流驶到云山雾嶂之外的什么地方去了。暮色的苍茫黯淡,风雨的迷蒙凄清,酒醒后的朦胧,追忆别时情景所感到的怅惘空虚,使诗人此刻的情怀特别凄黯孤寂,感到无法承受这种环境气氛的包围,于是默默无言地独自从风雨笼罩的西楼上走了下来。(西楼即指送别的谢亭,古代诗词中“南浦”、“西楼”都常指送别之处。)
第三句极写别后酒醒的怅惘空寂,第四句却并不接着直抒离愁,而是宕开写景。但由于这景物所特具的凄黯迷茫色彩与诗人当时的心境正相契合,因此读者完全可以从中感受到诗人的萧瑟凄清情怀。这样借景寓情,以景结情,比起直抒别情的难堪来,不但更富含蕴,更有感染力,而且使结尾别具一种不言而神伤的情韵。
此诗主要表达了诗人送别友人时的惆怅。前二句以青山红叶的明丽景色反衬别绪,后二句以风雨凄凄的黯淡景色正衬离情,以描写景色作为反衬的手法表达情感,笔法富于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