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子(公元1636年)九月十九日 余久拟西游,迁延二载,老病将至,必难再迟。欲候黄石斋先生一晤,而石翁杳无音至;欲与仲昭兄把袂而别,而仲兄又不南来。咋晚趋晤仲昭兄于土渎庄。今日为出门计,适杜若叔至,饮至子夜,乘醉放舟。同行者为静闻师。
丙子年九月十九日我早就打算到西边旅游,拖延了两年,眼看年岁渐老,疾病也将缠身,必定难以再推迟了。想等黄石斋先生来会一面,但石翁音信杳无;想与仲昭兄握手话别,而他又不南来这里。昨晚赶去土读庄和仲昭兄会面。今日正准备出门,恰好杜若叔来,我和他一同饮酒到子夜时分,然后乘醉上船出发。和我同行的是静闻禅师。
二十日天未明,抵锡邑。比晓,先令人知会使知道王孝先,自往看王受时,已他出。即过看王忠纫,忠纫留酌至午,而孝先至,已而受时亦归。余已醉,复同孝先酌于受时处。孝先以顾东曙家书附橐tuó口袋中。时东曙为苍梧道,其乃郎伯昌所寄也。饮至深夜,乃入舟。
二十日天没有亮就抵达无锡县城。等到天明,先让人去通报王孝先,我自己去看望王受时,但他外出了。于是去探访王忠纫。忠纫留我饮酒到中午,这时王孝先到来,不久,王受时也回来了。我已经醉了,又与王孝先一起到王受时处饮酒。王孝先将顾东曙的家信放在我的行李袋中,〔当时顾东曙在苍梧道任职,这家信是他儿子顾伯昌寄给他的。〕饮到深夜,才回船中。
二十一日人看孝先,复小酌。上午发舟,暮过虎丘,泊于半塘。
二十一日进城去看望王孝先,又和他一块喝酒。上午开船,傍晚经过虎丘,停泊在半塘。
二十二日,早为仲昭市竹椅于半塘。午过看文文老乃郎,并买物阊门。晚过葑门看含晖兄。一见辄涕泪交颐,不觉为之恻然。盖含晖遁迹吴门且十五年,余与仲昭屡访之。虽播迁之余,继以家荡子死,犹能风骚自遣;而兹则大异于前,以其孙之剥削无已,而继之以逆也。因复同小酌余舟,为余作与诸楚玙书,诸为横州守。夜半乃别。
二十二日早上为仲昭在半塘购买竹椅。中午去探望文文老的儿子,并到间门购置物品。晚上从菏门进城去看望含晖兄。一见面他就泪流满面,我内心禁不住生出怜悯之情。含晖在苏州隐居了将近十五年,我和仲昭曾多次探访过他。虽然在流离迁徙之后,接着又倾家荡产,儿子死亡,但是他仍然能吟诗作文,自我排遣。然而此时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原因是他孙子对他盘剥无度,加之又忤逆不孝。于是又一起到我的船中喝酒,他为我写了给诸楚玲的信,〔诸楚玛为横州知州。〕到半夜才分别。
二十三日,复至阊门取染chōu绸裱帖。上午发舟。七十里,晚至昆山。又十余里,出内村,下青洋江,绝江而渡,泊于江东之小桥渡侧。
二十三日又到间门去取所染的粗绸和所裱的书帖。上午开船,行七十里,天黑时到昆山县。又行十多里,从内村出来,下青洋江,横江而渡,停泊在江东面的小桥渡旁。
二十四日五鼓行。二十里至绿葭浜,天始明。午过青浦。下午抵余山北,因与静闻登陆,取道山中之塔凹而南。先过一坏圃,则八年前中秋歌舞之地,所谓施子野之别墅也。是年,子野绣圃征歌甫就,眉公同余过访,极其妖艳。不三年,余同长卿过,复寻其胜,则人亡琴在,已有易主之感。已售兵郎王念生。而今则断榭零垣,三顿停顿而三改其观,沧桑之变如此。越塔凹,则寺已无门,惟大钟犹悬树间,而山南徐氏别墅亦已转属。因急趋眉公顽仙庐。眉公远望客至,先趋避;询知余,复出,挽手入林,饮至深夜。余欲别,眉公欲为余作一书寄鸡足二僧,一号弘辩,一号安仁。强为少留,遂不发舟。
二十四日五更时出发。行二十里到绿霞洪,天才亮。中午经过青浦县。下午抵达佘山北面,于是与静闻登陆,取道山中的塔凹向南走。先经过一个荒废了的园圃,这是八年前中秋节唱歌跳舞的地方,人称施子野的别墅。那年,施子野刚刚精心营造好园圃,征聘了一些唱歌的人,陈眉公同我来探访,景致极其优美动人。不到三年,我和长卿来这里重新探寻那园圃旧日的风光情趣,却物是人非,已经有易主之感。〔已经卖给兵部侍郎王念生。〕如今则只剩得断榭残墙。我三次在这里停留,而每次的面貌各不相同,沧桑的变化如此之大!越过塔凹,却见到寺已经没有门了,只有大钟仍然悬挂在树间,山南部的徐氏别墅也已经换了主人。于是急忙前往陈眉公的顽仙庐。眉公远远地望见有客人来,先是赶忙避开;询问后知道是我,又走出来,挽着我的手走进他隐居的树林中,饮酒直到深夜。我打算告别时,眉公说要为我写一封信给鸡足山的两位僧人〔一个叫弘辩,一个叫安仁〕,硬要我稍作停留,因此没有开船。
二十五日清晨,眉公已为余作二僧书,且修以仪。复留早膳,为书王忠纫乃堂母亲寿诗二纸,又以红香米写经大士馈余。上午始行。盖前犹东迂之道,而至是为西行之始也。三里,过仁山。又西北三里,过天马山。又西三里,过横山。又西二里,过小昆山。又西三里入泖湖,绝流而西,掠泖寺而过。寺在中流,重台杰阁,方浮屠五层,辉映层波,亦泽国之一胜也。西入庆安桥,十里为章练塘。其地为长洲南境,亦万家之市也。又西十里为蒋家湾,已属嘉善。贪晚行,为听蟹群舟所惊,亟入丁家宅而泊。在嘉善北三十六里,即尚书改亭公之故里。
二十五日清晨,眉公为我写好了给两位僧人的信,并且置备了礼物送给我。又留我们用早餐,书写了二幅给王忠纫母亲祝寿的诗帖,又把用红香米书写的佛经和所画的观音像赠送给我。上午才出发。在这之前的行程仍是向东绕道,而到了这里才算往西旅行的开始。船行三里,经过仁山。又往西北三里,经过天马山。又向西三里,经过横山。又向西两里,经过小昆山。又朝西行三里进入柳湖,船向西横流而渡,从柳寺旁驶过。铆寺位于水流中央,重台高阁,五层高的方形佛塔与波光相辉映,也是水乡中的一处名胜。往西到庆安桥,行十里到章练塘。〔这里是长洲县南境,也是万户人家的集市。〕又往西行十里为蒋家湾,它已经属于嘉善县。因为贪图夜晚航行,被听蟹的众船只惊骇,便赶快划到丁家宅停泊下来。〔丁家宅在嘉善县北面三十六里,它就是尚书改亭公的故乡。〕二十六日接连驶过两荡,行十五里为西塘,它也是一个大镇,这时天才亮。往西十里为下抒荡,又向南经过两荡,再往西行五里为唐母村,这里才有桑树。又向西南行十三里为王江径,集市更加繁盛。一直向西航行二十多里,进入澜溪中。从澜溪向西南行十里为前马头,又过十里为师姑桥。又行八里,太阳尚未落山,但估计离乌镇还有二十里路程,为防备盗贼,便停泊在十八里桥北面的吴店村洪。〔这个地方隶属吴江县。〕
二十六日过二荡,十五里为西塘,亦大镇也,天始明。西十里为下圩荡,又南过二荡,西五里为唐母村,始有桑。又西南十三里为王江泾,其市愈盛。直西二十余里,出澜溪之中。西南十里为前马头,又十里为师姑桥。又八里,日尚未薄崦嵫,而计程去乌镇尚二十里,戒于萑苻,泊于十八里桥北之吴店村浜。其地属吴江。
二十七日天亮时出发,行二十里抵达乌镇,下船去拜望程尚甫。程尚甫正好游览虎埠去了,他的两个儿子出来相见。我拿出衣袋中的钱,偿还前些年欠他家的书费,便走了。向西南航行十八里,到连市。又行十八里,到寒山桥。再行十八里,到新市。又行十五里,到曹村,天未晚就停泊了。
二十七日平明行,二十里抵乌镇,入叩程尚甫。尚甫方游虎埠,两郎出晤。捐橐中资,酬其昔年书价,遂行。西南十八里,连市。又十八里,寒山桥。又十八里,新市。又十五里,曹村,未晚而泊。
二十八日从曹村往南行二十五里,到唐栖,风向很利于航行。行五十里,入北新关。又行七里,抵达棕木场,才过中午。我叫憧子进杭州城,到曹木上解元家询问黄石斋的行踪,石翁仍没有从南方回来,当时曹木上也到南京国子监去了,无从打听黄石斋的消息。于是在船中写了封信,投到他家中后,返回船中。这样做,是考虑到今后我行踪遥远,道路险阻,没有方便的通信条件。晚上经过昭庆寺,又住宿在船中。
二十八日南行二十五里,至唐栖,风甚利。五十里,入北新关。又七里,抵棕木场,甫过午。令僮子入杭城,往曹木上解元家,询黄石翁行旋,犹未北至。时木上亦往南雍,无从讯。因作书舟中,投其家,为返舟计。此后行踪修阻,无便鸿即通信也。晚过昭庆,复宿于舟。
二十九日我又写了寄给仲昭兄和陈木叔的信。静闻去游览净慈寺和吴山。这天晚上还是住在船中。
二十九日复作寄仲昭兄与陈木叔全公书,静闻往游净慈、吴山。是日复宿于舟。
三十日清早进城,买了些参托人捎回家。中午回到船中,又将行李中那些重的让船带回家。我和静闻渡过湖进入涌金门,购置铜锅、竹筒等旅行用具。晚上从朝夭门赶往昭庆寺,洗过澡就睡了。这天又向湛融师借了十两银子,用来添补旅游费用。
三十日早入城,市参寄归。午下舟,省行李之重者付归。余同静闻渡湖入涌金门,市铜炊、竹筒诸行具。晚从朝天门趋昭庆,浴而宿焉。是日复借湛融师银十两,以益游资。
十月初一日天气异常晴朗,但西北风刮得很猛。我同静闻登上宝石山顶。大石块堆砌叠架的地方为落星石。西面的山峰石头突立,特别高耸,向南遥望湖光江影,往北远眺皋亭、德清等山,朝东俯瞰杭州城的万家烟火,无不清晰可辨。下了山走五里,经过岳王坟。十里到飞来峰,在街市上吃了饭,就进入飞来峰下面的几个洞游览。大约这座山峰从枫木岭向东延伸过来,如屏风横列在灵隐寺的前面,到此处峰脉终止,石头裸露出来;那石头都是中空玲珑的,有并列的三个洞,各洞都交错贯通,不显出幽深的样子。这地方以前遭杨和尚的刊凿破坏,如今又遭到流浪的乞丐们的喧噪污染,而唯独此时众乞丐声息全无,山间的石头清朗明秀,四周毫无一点混杂的声音,宛若青山洗涤了它们的内部,蓝天擦洗了它们的外观一样。我游遍了洞下各处,又分别攀上山巅。洞顶上灵奇的石头钻天聚立,怪异的树木在风中摇曳着婆婆的倩影,跨跃到上边坐着,并不比西王母居住的群玉山头逊色。〔洞所在的山峰以前属于灵隐寺,现在属一个姓张的所有。〕下了山涉过涧水,就是灵隐寺。有个老和尚,裹着僧衣静静地坐在寺前的平台中央,仰面沐浴日光,许久不眨一次眼睛。随后我进入法轮殿,它的东边正在新建罗汉殿,只塑了五百罗汉的一半,另一半还要等在西面建房塑造。这一天,唯独这寺有两三群妖艳美丽的妇人接连来到,胭脂的香味四下飘飞,美艳的容色到处显现,这与老和尚静静坐在太阳下望着天空,同样都是奇遇。为此,我在寺内徘徊了许久。下午,从包园往西登上枫木岭,下到上天竺,转出中天竺和下天竺。又顺下天竺后面,向西沿着后山,找到“三生石”,它不只石骨的形态嶙峋,而且外色也清秀滋润。我估量这里正是灵隐寺对面屏风般横障着的山峰的南麓,从这里往东到飞来峰尽头,山石景物最为灵奇秀丽。从下天竺出来走五里,过了毛家步后渡湖,这时太阳已落西山,回到昭庆寺天色已经昏黑。
十月初一日,晴爽殊甚,而西北风颇厉。余同静闻登宝石山巅。巨石堆架者为落星石。西峰突石尤屼嵲,南望湖光江影,北眺皋亭、德清诸山,东瞰杭城万灶,靡不历历。下山五里,过岳王坟。十里至飞来峰,饭于市,即入峰下诸洞。大约其峰自枫木岭东来,屏列灵隐之前,至此峰尽骨露;石皆嵌空玲珑,骈列三洞;洞俱透漏穿错,不作深杳之状。昔黥于杨髡之刊凿,今苦于游丐之喧污;而是时独诸丐寂然,山间石爽,毫无声闻之溷,若山洗其骨,而天洗其容者。余遍历其下,复各扪其巅。洞顶灵石攒空,怪树搏影,跨坐其上,不减群玉山头也。其峰昔属灵隐,今为张氏所有矣。下山涉涧,即为灵隐。有一老僧,拥衲默坐中台,仰受日精,久不一瞬。已入法轮殿,殿东新构罗汉殿,止得五百之半,其半尚待西构也。是日,独此寺丽妇两三群,接踵而至,流香转艳,与老僧之坐日忘空,同一奇遇矣。为徘徊久之。下午,由包园西登枫树岭,下至上天竺,出中、下二天竺。复循下天竺后,西循后山,得“三生石”,不特骨态嶙峋,而肤色亦清润。度其处,正灵隐面屏之南麓也,自此东尽飞来,独擅灵秀矣。自下天竺五里,出毛家步渡湖,日色已落西山,抵昭庆昏黑矣。
初二日上午,从棕木场出发,五里出观音关。往西十里,到女儿桥。又十里,到老人铺。又五里,到仓前。又十里,住宿在余杭县城外的溪水南岸。去朴庵探访何孝廉,不想他已在前一天到杭州城去了。
初二日,上午,自棕木场五里出观音关。西十里,女儿桥。又十里,老人铺。又五里,仓前。又十里,宿于余杭之溪南。访何孝廉朴庵,先一日已入杭城矣。
初三日在余杭县城南门桥雇到担夫,出城西门,沿苔溪北岸行。十里,到丁桥铺。又走十里,渡马桥,它是余杭、临安两县的交界处。它的北面可以通到径山。又走两里为青山,民居市集非常繁盛。到此处若溪与山峦逐渐靠近,前方又有两座尖峰如屏风一样耸立着。〔一座叫紫薇峰,一座叫大山。〕又行十五里,山势重新开阔。到十锦亭,一条路从亭北面向西而去,是通往于潜县、徽州府的路;从亭南面向西而去的,就是到临安县的路。从十锦亭往西南又走一里,有一条石梁横架在溪水上,称为长桥。越过桥往南又行一里,进入临安县东关。出了西关,〔土筑的城墙很低矮,县衙署破败狭窄。〕外面是吕家巷,街市的繁盛反而不比城内差。又走两里到皇潭,街市的情形与吕家巷一样。皇潭西面道路分为南北两条,往北的也是通往于潜县的路,向南的是通往新城县的路。接着,我们又顺山向西南行,走八里到高坎,水流从这里以下才可以航行竹木筏。又走三里,向南进了袅柳坞,于是重新进入山隘中。五里到下好桥。从桥南溯溪流西上,走两里为全张村,二村的人都是张姓家族。到分水县去,从新岭走是小路,从全张村走为绕路。我听说从新岭走的那条路狭窄而且没有投宿的地方,便投宿在全张村的白玉庵。庵中僧人名叫意,是余杭县人。他听说我爱好旅游,就深夜挑灯煮茶,给我非常详细地讲了他游历日本的事。
初三日自余杭南门桥得担夫,出西门,沿苕溪北岸行。十里,丁桥铺。又十里,渡马桥,则余杭、临安之界也。〔其北可达径山。〕又二里为青山,居市甚盛。溪山渐合,又有二尖峰屏峙。一名紫薇,一名大山。十五里,山势复开。至十锦亭,一路从亭北西去者,于潜、徽州道也;从亭南西去者,即临安道也。从亭西南又一里,一石梁横跨溪上,曰长桥。越桥而南又一里,入临安东关。山西关,土城甚低,县廨颓隘。外为吕家巷,阛闠盛于城。又二里为皇潭,其阛闠与吕家巷同。其西路分南北,北者亦于潜之道即捷径,南者新城道也。已而复循山向西南行,又八里为高坎,始通排简易木筏。又三里,南入袅柳坞,复入山隘。五里为下圩桥。由桥南溯溪西上,二里为全张,一村皆张氏之房也。走分水者,以新岭为间道,以全张为迂道。余闻新岭路隘而无托宿,遂宿于全张之白玉庵。僧意,余杭人也。闻余好游,深夜篝灯瀹茗,为余谈其游日本事甚详。
初四日鸡叫时起来做饭,黎明就向西出发。走两里,越过一座桥,折往南又走六里,上了干坞岭。此岭很平坦,是于潜县山西面延伸过来的山脉。东西两边都是崇山峻岭,只有这中间的山峡低凹。过脉的地方只有一丈多宽,南北两面的梯田一层层向下延展,都是稻田。北面的水流到下坪桥,由青山汇入曹溪;南面的水流到沙宕,由新城县注入浙江,我不曾想到这低平的山冈竟然分隔开两边的水流。山脉延伸到东面便插天而起,叫五尖山。〔五尖山的东北就是新岭了。〕沿着五尖山西麓,又走五里越过唐家桥,则是新城县的北界了。白石崖山横障在唐家桥的南面。于是顺水流向西南行,走五里为华龙桥,有一条水从西面山坞中流来交汇。跨过桥,向南翻越一座小岭,再走两里到沙宕村,村前面有一条石桥横架在涧流上,叫赵安桥,它是到新城县的通道。从桥北面往西溯一条涧流,沿三九山北麓进到后叶坞。“三九”的得名,是因为东面从赵安桥南到朱村,北面从赵安桥西南到白粉墙,南面从白粉墙东南到朱村,三面都是九里路。从后叶坞到白粉墙的九里之间,是三九山从北面延伸过来的山脊。那条山脊也很平坦,东边的水由后叶坞流出赵安桥,西边的水从李王桥流到朱村与另一条水汇合,之所以用“三九”来称呼这座山,也是因为水流环绕它四周的缘故。白粉墙西面两里,为罗村桥,有条水流从北面流来,有条路也是岔向北去,那是去新城县的路。顺水往南走一里左右,为钵盂桥,有一条水从西面的龙门完流来交汇。龙门完有座四仙传道岭,位于钵盂桥西面四里,属于于潜县境。由桥北面就转向东走,一里多以后又折向南。这里东边为三九山,西边为洞山,中间形成一片圆形山坞,东西两面都是嶙峋的石峰,岩石黑得像涂了漆,丹枫黄杏与翠竹青松错落装点在其间,犹如锦绣一般,水流穿过石壁飞流直下,把石头冲刷得像雪一样白,现在虽然久旱无水流,但黑色的崖壁,白色的峡谷,处处如悬挂着洁白的绢帛,我心中感到很是惊异。走两里,跨过李王桥,便到了洞山的东麓。急忙将行李放在吴家的祖先祠堂中。叫憧子去找做饭的地方和旅店,没有找到。后有两个姓吴的人来到,一个给我们做饭,一个送我们蜡烛用以游览岩洞,我用鱼公题写字画的扇子酬谢了他们。洞山从龙门完南面曲折地往东延伸过来,山中的石头棱角锋锐,痕印重叠。它东南边半山腰有两个洞,正好瞰临李王桥下一带。于是我同静闻向西登山。沿着一条小水涧向上爬,石头都像蹲在山峡穿出沟壑一样,清澈的流水冲刷在上面,发出涂涂的声响。水涧两旁石片从田畦中冒出来,斜着的成了田埂,凸起的形成平台,翠竹绿树穿破石头向上生长,枝叶伸展在石头上边而见不到树根,树干覆盖了石头顶端而见不到空隙。再往上走,忽然见到一块大石头立在水涧当中,方方正正,周围无支撑,上面纤细的石纹如旋风吹皱的水波,最灵巧怪异。再继续向上,修长的竹丛中有座新建的唯阳庙,雪峰的遗体就存放在这里。〔它又称灵隐庵。〕庵后高大的石壁插天而起,好似重叠的屏风堆青耸翠,屏风的南面就是明洞。此洞如同一个轩阁敞开着,外面五根石柱交错排列,正如四明山的分窗,只是四明山的石头颜色差,不像这里成列的石柱的末端倒卷起来。中间有一根石柱,上没有抵到洞檐,而洞檐也垂吊下一块石头,还没有接到石柱,上下相对,间隔不到一尺。石柱旁边有一棵树高大笔直,到洞檐则低曲而向外伸,青翠的树色自下而上映染石壁,黑色的石崖被映衬得更加显著。再往南就是幽洞。两个洞并列敞开着,中间隔着石壁,石壁呈淡红色,若桃花一般。洞口高悬,里面如同倾覆的桥门,一有呼喊声传到就不停地回响,这是因为洞内空阔无底的缘故。进洞后不超过二十丈,忽然一边折往北,一边折向南。北边的是干洞,拾级而上,恰如踏着门槛登上楼阁。进去三十丈以后,又折朝南面,那里建有一座小阁楼,让人感到特别幽静。南边的是水洞,一拐进去便是一块块的仙田、一层层的田埂,水流浸满田畦中,不外溢也不干涸。人从田埂上曲折地绕进去,大约二十丈后,忽然听到水声潺潺。穿过一个小石门进去,看见一条小溪从南面流来,到此处捣入深沟向下坠流,屈曲而见不到底,只能听到水声。顺小溪往南,又越过一个峡谷。仍旧穿过一个小石门往里走,因为必须从水中经过,所以便挽起衣裤脱掉袜子,逆流涉水。又走三十丈,溪流中石头丛生,它们都似莲花一样倒垂着,下端如象鼻一般卷曲,平缓的流沙,狭窄的山门,忽而局促,忽而敞开。这水洞正如荆溪的白鹤洞,但白鹤洞隐藏在山麓,容易获得水,此洞生在高高的山顶而同样有水,这是尤为奇特的。再进去,石洞已到尽头,那里汇积了一潭水,水不很深,又不知道这水从何处汇来,向下坠落到哪里去。等出洞来,觉得半日之间,恍若隔世。下山后,在吴家祠堂吃了饭。然后便溯南面来的溪水,走两里到了太平桥。桥西居住的是姓高的人家,桥东是姓吴的人家,他们也是李王桥吴姓家族的分支,同样建有宽阔明亮的祖先祠堂。当时太阳仍高悬在天空,但因为担夫家离此地近,想回家住宿,便借口说马岭没有住宿的旅店,所以就停在祠堂中。这天仅走了三十五里,然而所游览的两个洞,都是在无意中发现的,岂不幸运!这天夜晚风吼云集,直到天亮才停止。
初四日,鸡鸣作饭,昧爽西行。二里,过桥,折而南又六里,上干坞岭。其岭甚坦夷,盖于潜之山西来过脉,东西皆崇山峻岭,独此峡中坳。过脊处止丈余,南北叠塍而下,皆成稻畦。北流至下圩桥,由青山入苕;南流至沙宕,由新城入浙,不意平陀遂分两水。其山过东遂插天而起,曰五尖山。五尖之东北即新岭矣。循其西麓,又五里过唐家桥,则新城北界也。白石崖山障其南。遂循水西南行,五里为华龙桥,有水自西坞来合。过桥,南越一小岭,二里至沙宕,前有一石梁跨涧,曰赵安桥,则入新城道也。由桥北西溯一涧,沿三九山北麓而入后叶坞。“三九”之名,以东则从赵安桥南至朱村,北则从赵安桥西南至白粉墙,南则从白粉墙东南至朱村,三面皆九里也。由后叶坞九里至白粉墙,为三九山北来之脊。其脊亦甚坦夷,东流者由后叶出赵安桥,西流者由李王桥合朱村,此“三九”所以名山,亦以水绕无余也。白粉墙之西二里,为罗村桥,有水自北来,有路亦岐而北,则新城道也。循水南行里许,为钵盂桥,有水西自龙门龛来。〔龛有四仙传道岭,在桥西四里,乃于潜境。〕由桥北即转而东,里余复折而南。其地东为三九,西为洞山,环坞一区,东西皆石峰嶙峋,黑如点漆,丹枫黄杏,翠竹青松,间错如绣,水之透壁而下者,洗石如雪,今虽久旱无溜即流水,而黑崖白峡,处处如悬匹练,心甚异之。二里,渡李王桥,遂至洞山之东麓。急置行李于吴氏先祠。令僮觅炊店,不得。有吴姓者二人至,一为余炊,一为赠烛游洞,余以鱼公书扇答之。〔洞山者,自龙门龛南迤逦东来,其石棱锐纹叠。东南山半开二洞,正瞰桥下。〕余遂同静闻西向蹑山。沿小涧而上,石皆峡蹲壑透,清流漱之,淙淙有声。涧两旁石片涌出田畦中,侧者成塍,突者成台,竹树透石而出,枝耸石上而不见其根,干压石巅而不见其窦出处。再上,忽一大石当涧而立,端方无倚,而纹细如波毂之旋凤,最为灵异。再上,修竹中有新建睢阳庙,雪峰之龛在焉。一名灵隐庵。庵后危壁倚空,叠屏耸翠,屏之南即明洞也。如轩斯启,其外五柱穿列,正如四明之分窗,〔但四明石色劣下,不能若此列柱连卷也。〕中有一柱,上不至檐,檐下亦垂一石,下不至柱,上下相对,所不接者不盈咫。柱旁有树高撑,至檐端辄逊而外曲,翠色拂岩而上,黑石得之益章越加明显。再南即为幽洞。二洞并启,中间石壁,色轻红若桃花。洞口高悬,内若桥门之覆空,得呼声辄传响不绝,盖其内空峒无底也。廿丈之内,忽一转而北,一转而南。北者为干洞,拾级而上,如登橉lìn即门槛蹑阁。三十丈后,又转而南,辟一小阁,颇觉幽异。南者为水洞,一转即仙田成畦,塍界层层,水满其中,不流不涸。人从塍上曲折而入,约廿丈,忽闻水声潺潺。透一小门而入,见一小溪自南来,至此破壑下坠,宛转无底,但闻其声。循溪而南,又过一峡。仍透小门而入,须从水中行,乃短衣去袜,溯水蹑流。又三十丈,中有〔石,俱〕倒垂若莲花,下卷若象鼻者,平沙隘门,忽束忽敞。〔正如荆溪白鹤洞,而白鹤潜伏山麓,得水为易,此洞高辟山巅,兼水尤奇耳。〕再入,则石洞既尽,汇水一方,水不甚深,又不知汇者何来,坠者何去也。及出洞,半日之间,已若隔世。下山,饭于吴祠。乃溯南来之溪,二里至太平桥。桥西为高氏,桥东为吴氏,亦李王桥之吴氏之派也,亦有先祠甚宏畅。时日色甚高,因担夫家近,欲归宿,托言马岭无宿店,遂止祠中。是日行仅三十五里,而所游二洞,以无意得之,岂不幸哉!是晚风吼云屯,达旦而止。
初五日鸡叫第二遍时叫憧仆起床烧火做饭。饭做熟时回家住宿的挑夫来到,但准备长途跟随我的担夫王二已经逃走了。饭后又辗转雇了一个担夫,许久后才出发。向南两里,上了马岭,大约一里左右到达马岭顶上。马岭以北隶属新城县,水也流往新城县。马岭以南却隶属于潜县,县城在岭西北五十里,水经应诸埠流到分水县。下了马岭,往南走两里为内褚村坞,又过一里为外褚村坞,从此处往南,家家户户以种植构树造纸为业。顺山坞向西南走七里,跨过兑口桥,路便分为南北两条,北边那条到于潜县城约有四十里,往南的到应诸埠有十八里。兑口桥下的水从北面于潜县流来,马岭的水从东边流来,汇合后向南流去,路也顺河延伸。走了八里,越过板桥。桥下的水从西面山坞中流来,与前面所傍的水流交汇,溯水向西走,道路能够通到于潜县和昌化县。又向南走五里为保安坪。又行一里为玉涧桥,〔桥很新很整洁,房舍集市也繁盛。此处又叫排石。〕山势到这里才大为开阔。又向东走两里,在唐家拱停留。唐家拱在应诸埠北面两里处,原本没有集市店铺,因担夫认为从应诸埠下桐庐县的船,一定要往北绕经过这里,所以就停在溪岸。过了许久,找到一只到桐庐县的船。应诸埠是于潜县的南界,溪南面就隶属分水县,于潜县的水往北流经玉涧桥,昌化县的水从西面麻汉埠流来,都在应诸埠汇合,因而水势才大起来。只是玉涧桥以上,已经不能行船,而麻汉埠以上,小船可直达昌化县城,于潜县来的水流显然不如昌化县的大。当时已是中午,因为无店铺买米,想去应埠买,但船不愿等待,于是只好随船走。上船向东南行十里,就是分水县。县城位于溪流西岸。分水县原本只有一股水向东南流去,县城以西虽然山势开阔,但只有陆路,走八十里到淳安县。我开初想从陆路走,因为姓王的奴仆逃去,从陆路不方便,所以仍然走水路,反过来向东南方向走。离开分水县城往东南二十里为头铺。又行十里为焦山,房舍集市较为繁盛。这时已到傍晚,因为不能下船买米,便借了同船人的余米做饭吃。夜色中船夫顺流荡桨,行五十里到达旧县,已是半夜了。
初五日,鸡再鸣,令僮起炊。炊熟而归宿之担夫至,长随夫王二已逃矣。饭后又转觅一夫,久之后行。南二里,上马岭,约里许达其巅。〔岭以北属新城,水亦出新城。岭南则属于潜,县在其西北五十里,水由应渚埠出分水县。〕下马岭,南二里为内楮zhǔ构树村坞,又一里为外楮村坞,从此而南,家家以楮为业。随山坞西南七里,过兑口桥,岐分南北,〔北达于潜可四十里,〕南抵应渚埠十八里。兑口之水北自于潜,马岭之水东来,合而南去,路亦随之。八里,过板桥。桥下水自西坞来,与前水合,〔溯水西走,路可达于潜及昌化。〕又南五里为保安坪。又一里为玉涧桥,桥甚新整,居市亦盛,又名排石。山始大开。又东二里,止于唐家拱。其地在应渚埠北二里,原无市肆,担夫以应埠之舟下桐庐者,必北曲而经此,遂止于溪畔。久之得桐庐舟。〔盖应渚埠为于潜南界,溪之南即隶分水,于潜之水北经玉涧桥,昌化之水西自麻汊埠,俱会于应渚,而水势始大。顾五涧桥而上,已不胜舟,麻汊埠而上,小舟直抵昌化,于潜水固不敌昌化也。〕时日已中,无肆觅米,欲觅之应埠,而舟不能待,遂趁之行。下舟东南行十里,为分水县。县在溪之西。分水原止一水东南去,其西虽山势豁达,惟陆路八十里达于淳安。余初欲从之行,为王奴遁去,不便于陆,仍就水道,反向东南行矣。去分水东南二十里为头铺。又十里为焦山,居市颇盛。已暮,不能买米,借舟人余米而炊。舟子顺流夜桨晚上行船,五十里,旧县,夜过半矣。
初六日鸡叫第二遍时开船,天明时驶出浙江,已到达桐庐城下了。我叫憧仆下船去买了些米。仍旧搭乘那只船,航行十五里到滩上。上百艘米船都停泊在此处,等着分载转运,子是我们的船停泊下来。我赶忙找饭吃,饭后另外找到一船,便换乘此船而行,这时已是上午。又行了两里,经过清私口;又行三里,进入七里笼。东北风很便利航行,我偶尔打一会磕睡,船就已经过了严矶。四十里后到乌石关。又行十里,停下来住宿在严州府东关的旅店中。
初六日,鸡再鸣,鼓舟,晓出浙江,已桐庐城下矣。令僮子起买米。仍附其舟,十五里至滩上。米舟百艘,皆泊而待剥,余舟遂停。亟索饭,饭毕得一舟,别附而去,时已上午。又二里过清私口,又三里,人七里笼。东北风甚利,偶假寐,已过严矶。四十里,乌石关。又十里,止于(严州府)东关之逆旅。
初七日大雾迷漫,咫尺不辨,船夫吃了饭后开船,到上午雾气又散开。行七十里,到达香头时已是傍晚。〔香头是山北面的一个大村落,村内张、叶等姓人中,做官的很多。〕月明风顺,又行了二十里,停泊在兰溪县城。
初七日,雾漫不辨咫尺,舟人饭而后行,上午复霁。七十里,至香头已暮。香头,山北之大村落也,张、叶诸姓,簪缨颇盛。月明风利,二十里,泊于兰溪。
初八日早晨登上浮桥观览,见桥内外众多船只像鱼鳞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这是因为出兵援救朝庭的军队将要从衙州府来到,所以封锁浮桥,堵拦船只,不让它们自由上下。于是将行李交给顾仆看守,等候在县城南门旅店中,我和静闻一起去游览金华三洞。金华山东西横耸,府城在它的南面,浦江县在它的北面,西边尽头处是兰溪县,东面则是义乌县,婆水从东南面的永康县流来,经过府城南门,流向西北到兰溪县与衙江汇合。我开初想走陆路,见溪流中有船溯流向东,便搭乘上去,溪水流淌在沙堤中间,四周山峰都离得很远,丹红的枫叶疏密有致,像与锦缎媲美,又像是用彩霞剪裁的,辉映重叠,十分艳丽奇异。北山高耸天外,犹如在背后立起的一道倚天屏障,我们的船背着它向东南方向行。向旁人询问、“三洞在哪里?'’回答说:“在北面。”又问:“府城在何处?'’却回答说:“在南面。”这才清楚去三洞不必到府城,若从陆路走半日,便可从半路折进去,但当时已经坐上船,来不及了。行四十五里到达小溪,已是傍晚,月色清新如洗。又行十五里后登陆,到下马头的旅店中投宿,但因夜深旅店闭门不接纳。后遇到一个姓王的〔他的号叫敬川,是高桥埠人〕准备乘月回去,看见客人无投宿处,他便带我们到金华府西门外,一同住宿在旅店中。
初八日,早登浮桥,桥内外诸舡xiāng船鳞次紧紧相连,以勤王师自衢将至,封桥聚舟,不听不允许上下也。遂以行囊令顾仆守之南门旅肆中,余与静闻俱为金华三洞游。盖金华之山,横峙东西,郡城在其阳,浦江在其北,西垂尽处则为兰溪,东则义乌也。婺水东南从永康经郡之南门,而西北抵兰溪与衢江合。余初欲陆行,见溪中有舟溯流而东,遂附之。水流沙岸中,四山俱远,丹枫疏密,斗锦裁霞,映叠尤异。然北山突兀天表,若负扆然,而背之东南行。问:“三洞何在?”则曰:“在北。”问:“郡城何在?”则曰:“在南。”始悟三洞不必至郡,若陆行半日,便可从中道而入,而时已从舟,无及矣。四十五里至小溪,已暮,月色如洗。又十五里登陆,投宿下马头之旅肆,以深夜闭门不纳。遇一王姓者,号敬川,高桥埠人。将乘月归,见客无投宿处,因引至〔金华〕西门外,同宿于逆旅。